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花千骨之叛神 作者:苏朵桑 文案 这篇文的女主是重生的霓漫天,本文开头为妖神一战结束一百年左右,画骨已成眷属,所有人都已经复生并且恢复记忆。 原著角色与原创角色都有,将引入新的大背景,原著人物没做过的事情不会乱黑,但是不排除从新的视角解读已发生的故事。 主CP:笙箫默×霓漫天 这一次会写一个骄傲而坚强的天天,不再有那些小儿女的嫉妒心,而是拥有坚硬果敢的性格。儒尊在这个故事里性格和背景也会不太一样。 —————————————————— 妖神一战,是结束,还是另一场斗争的序幕? 神界覆灭,是最惨烈的牺牲,还是一场不怀好意的无间道?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流浪在灯火阑珊处,该去何处寻得这世间最后的净土? 内容标签:边缘恋歌 女配 仙侠修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笙箫默,霓漫天 ┃ 配角: ┃ 其它:花千骨同人,师徒 ================== ☆、原罪   她醒过来了。   虫子在身上日夜啃噬的感觉,犹如幻肢痛一般久久不散,时常在梦里折磨着她。   如今,她还是霓漫天,蓬莱掌门的掌上明珠。可是她的心却变了,从记事起,前世那般生死仇恨,如今想来只觉得遥远如钝痛。   「天儿,又在发什么呆呢?」背后一个慈爱的声音响起。   霓漫天回头,脸上顿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爹爹。」   霓千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天儿又在想什么呢?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霓漫天摇摇头:「没。就是想着很快要离开爹了,」将父亲扶着坐下,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爹爹为什么要送女儿去长留?」   「天儿不想去么?」   「嗯……」霓漫天有点迟疑,「不想离开爹爹,也不想离开蓬莱。」   霓千丈笑了笑,语重心长道:「天儿,爹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送你去长留修行爹爹也是一万个不舍得。可是如今蓬莱势微,你若去了长留,对蓬莱的地位提升定是大有助益,」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许多,「天儿,你是爹的女儿,未来爹希望能把蓬莱交到你手里。」   「交给我?」霓漫天一惊,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指导她努力修行,同龄小孩子还在跑跑闹闹之时,她已经可以御剑飞行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希望能以她为傲,却没想到,父亲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霓千丈长长叹了口气:「天儿,爹这一生没有儿子,曾经爹以为百年之后,这蓬莱基业只能拱手让于旁支外姓。可你从小都没叫爹失望过,多少仙门之子,怕都不及我霓千丈的女儿。所以爹觉得,这一切或许可以交到你的手里。你留在蓬莱修习单一,很难超越叔伯们的实力。你只有将派外仙法与我蓬莱绝学融会贯通,达到他们未曾匹及的实力,你才能服众,真正将蓬莱发扬光大。」   霓漫天望着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留大殿,霓漫天孤身跪在殿中。她的眼睛直愣愣看着地,不抬头。幽若、摩严与笙箫默坐在上座,气氛十分压抑。   幽若碍于掌门身份,面对蓬莱的要求只能公事公办,虽没有撕破脸,但语气已是勉强:「霓掌门,我长留山太小,容不下令媛。令媛天资优异,还是另择良木吧。」   霓千丈压着心里的不悦,缓言道:「长留仙界至尊,我蓬莱愿意与贵派交好,特将小女送来修习,只求她能认真学艺,日后为我蓬莱荣耀。贵派何必如此?」   摩严皱眉,霓漫天上一世太过残忍,惹恼了长留众人,听闻蓬莱今日拜访,白子画更是连面都未曾露,可见芥蒂之深。这样的角色,他也不愿接手,便打圆场道:「霓掌门,修习之地非长留一派,霓掌门何必执着要将令媛送入长留?」   霓漫天心中微苦,如今蓬莱势微,名义上是将掌门千金送入长留,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是寻求结盟和依仗。她知道长留众人难以容她,可她又不忍心父亲为了自己说低三下四的话,于是深深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依然垂眼,语气不卑不亢:「幽若掌门、世尊、儒尊,晚辈虽然不记得,但能猜测之前定是做过什么贵派难容之事,我不求谅解,只是爹爹年事已高,心愿若此。晚辈只求能入长留修习,修成之后,自会离开。今日起,若遇旧人,我霓漫天必退避三舍,决不食言。」   语罢,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坐在上座的三个人。为了不生事,她隐瞒了自己记得前世的事实。过了百年,她已经不再想纠缠过往,可她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如她所想。   幽若的眼中,依然是明显的厌恶,摩严神色似有为难之意,只有笙箫默,一手依然把玩着一支银箫,却眯着眼睛浅浅看着她,仿佛一只狐狸,但眼神却教她捉摸不透。   她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气氛一时更僵了。   笙箫默忽然走下玉座,他敛了笑,径直走到她面前,声音有些冷:「你抬起头来。」   霓漫天缓缓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只见他突然拿银箫指着她的印堂,霓漫天心里猛然一惊,他这是要杀她吗?   「儒尊您这是做什么?」霓千丈吓得慌忙起身,那银箫是他的武器谁人不知?堂堂长留儒尊这是要干吗?   可他只是用银箫指着她,眼睛盯住她,仿佛看到她的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还是不敢面对他的直视,索性闭上双眼。   感觉眉心有微微烧灼之感,好像是什么法术的响动。   只听他的声音淡漠却透着凌厉:「霓漫天,以后你的一切,我都会知道。你好自为之。」   什么,所以他,决定将他放进长留了么?   下了早课,霓漫天慢慢往回走,来来往往的同门众多,她却总是一个人走在一边,身边没有任何同伴。   「这就是那个蓬莱的千金小姐?」两三个人在她身后小声议论着。   「听说三尊都不待见她,她是死皮赖脸地求在这儿的。」   霓漫天突然停步。   两三个女孩子的声音瞬间小下去。   迟疑了一会儿,她终于没有搭腔,而是径直往前走。   后面的声音又开始:「不过想想也是,蓬莱现在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她也只能被押在这里寻求庇护。」   霓漫天心头一震,脚步停下,缓缓转身盯住几个人:「你们找死?」   对方似乎被她突然地反应惊了一下,然而很快镇定下来,其中一个眉眼细细的女弟子壮着胆子道:「你凶什么?谁不知道三尊九阁都讨厌你,又不单是我们说的。」   霓漫天突然一个瞬身冲到她面前,抬手就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贴到墙上:「你再说一遍?」   那女弟子似乎被她凶狠的目光吓住,一时不敢出声,然而她毕竟是当众被长留儒尊警告过的,她不相信她真敢下手,便强作出硬气的样子盯着她。   回瞪着对方,霓漫天的手指越卡越紧,待她再回神,面前少女已经面色惊惶,脸憋得通红。   「都聚在一起做什么?」不远处有人喝道。   霓漫天闻声下意识松手,那女弟子顺着墙愣愣滑下来,脖子上已留下清晰的红色指痕。   班导朽木清流走过来,见二人之状,心里已有了猜测,他瞪了霓漫天一眼,斥道:「霓漫天,你好不容易得以留在长留修习,不认真反省,怎么又欺负同门?」   霓漫天听罢此言,气的胃痛,可她还是压着脾气认真回话:「我没有欺负她,您问问她自己说了什么。」   朽木清流似乎并没有听清她的重点,依然严厉道:「她再是说了什么,你如何能动手?把她掐成这个样子?」   霓漫天又气又恨,伸手将那女弟子的衣领捉住,将她拖到清流面前,大声逼问道:「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女弟子见状,哪里还敢说话,只是委屈地大哭。周围弟子面面相觑,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个中情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霓漫天!」朽木清流见她还这么凶狠,火气更大,「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动手?你当真以为长留不敢收拾你吗?」   霓漫天几乎摁不住自己的脾气了,她狠狠瞪着朽木清流,眼角酸涩,却逼着自己不能落泪。   「清流班导,」忽然围观的弟子中,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相貌清秀邻家,眼神却有一股不同的力量,她缓缓道,「刚才确是云絮挑衅在先,她说漫天的父亲是将漫天押在长留,而且还不被三尊待见,只能死皮赖脸求在这儿,此话实在不客气。」   朽木清流皱了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弟子不疑。」   霓漫天不由地瞥一眼她,不疑……不疑……   见有了人证,朽木清流一瞬间似乎也明白了九分,便转了态度道,对二人道:「身为同门,如何能相互攻讦?霓漫天、温云絮,你们两个自去戒律阁领罪,其他人都散了!」   周围一众弟子悻悻散开。那姑娘望向她,安慰般笑了笑。   霓漫天对这样的示好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她撇开目光,冷冷走开。   天已擦黑,霓漫天才出了戒律阁。膳厅已经没有了晚膳,她只好饿着肚子慢慢走回了寝殿。   寝殿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自她踏上长留,众人皆知她与掌门及三尊交恶,大部分同门都对她嗤之以鼻,不愿与她结交,也不愿与她住在一个寝殿。   也好,自己待着,倒也清静。   忽然传来轻轻敲门声。   霓漫天觉得奇怪,这个时辰,谁会来找她呢?   起身开门,却见是白天那个替她解围的女孩子,她笑着把一个食盒塞到她怀里:「漫天,你肯定没吃饭吧?我在膳厅给你装了一点。」   霓漫天心里半是感激又半是矛盾,端着这个食盒愣了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一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么多人都看热闹,她却替她解围,知道她去了戒律阁领罚赶不上晚膳,特意给她装一些来,素不相识如此对她,若说没有目的,她断是不信的。   上一世,花千骨也是这般,可最后到底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世,她已有了戒心。   女孩子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羞赧道:「我在长留没什么朋友,发现你也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的,就想和你交朋友。」   霓漫天眼眉微微挑了一下,把食盒塞回她手中,冷然道:「我霓漫天不需要朋友,你不必白费心思了。」   不待她说话,她「嘭」的把门关上。 ☆、广陵散   感觉门外的身影愣了半晌,终于默默离开,霓漫天轻轻出了口气。她一个人走回案前,咕嘟咕嘟灌了半壶冷茶,腹中饥饿之感稍解。   小心地将一把古琴摆在案前,细细抚着蚕丝琴弦,霓漫天突然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左手进复,右手轻抹,琴声铮铮清澈,复而慷慨激昂起来。   正是嵇康临刑所奏的绝曲——《广陵散》。   霓漫天生于仙门,从小除了剑法仙术修习,礼、乐、书、弈等也接受了专门的训练。仙门弟子为备乐战,人人都会演奏一门乐器,而她却琴瑟箫篪都能演奏。然论起高下,琴依然是她最为倾心的乐器,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曲愤慨不屈、充满杀伐之气的广陵绝曲。   她指尖流转,右手抹挑勾剔,左指吟猱跪牵,琴声已如铁蹄,繁复铮铮,犹如滔天怒火,正是《广陵散》正声十八段。这一段她极爱,呼幽、亡身、冲冠、长虹,正是战国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高潮部分。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怨彼幽絷,室迩路遐。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发华。仰讯高云,俯托轻波。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然而正在琴曲急急之时,她忽然听得似远似近,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其中。琴声主调,杀气腾腾,箫声却循循善诱,贴着「收义」「扬名」二段的音流,协然切入,对和接下来的「含光」「沉名」「投剑」,箫声低而不断,回肠荡气,任琴声戮戮杀气,却始终不动声色,犹如涓涓细流,又如风中游丝,婉转连绵之间,却渐渐将琴音中的愤然之气化去。   待入乱声十段,霓漫天惊异地发现,箫曲竟然已变为主调,愈来愈高,奏着本该属于琴曲的部分,然而她的琴曲却不知不觉中被扭转为伴奏,玎玎珰珰地对和。箫声清丽却悲戚,教她不由地心中酸楚,那聂政杀了韩王,却并未偷生,而是毁容自尽而死。萧萧悲歌,朗朗义士,浓烈的悲伤与无法遏制的苦痛一时间涌上心头,犹如千斤巨石,推不开躲不掉,恍惚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嵇康,还是聂政……   突然间铮的一声,琴声碎断,她这才从重重悲鸣中惊醒,再看指尖,自己竟然生生崩断了一根琴弦。而远方箫曲,似乎立刻闻琴断之音,箫声即止。霎时间四周俱寂,反叫人害怕起来。   霓漫天皱了皱眉,方才乐战,对方的箫曲将她逼入死角,犹如天罗地网,教她不得脱身,只能以崩弦截断。   哎,又废了一根雪蚕丝的琴弦……   霓漫天懊恼地捏起断弦看了看,可是心中却第一次没有输于人下的那种不甘和郁结,反而升起知音般的喜悦。她本以为长留仙山,弟子们都爱些阳春白雪、清秋冷月这般高雅孤傲的琴曲,自命清高以掩盖他们装腔作势下的肮脏皮相,却不知道有人与她一般,绝爱这一曲铿锵反叛、战意满满的曲子。   她忽然很想一见这位乐战高手。   「刚才是哪位师兄妹与我对战?愿得一见。」她推开窗子,飞身直接跳出来,可寻了四周,只有秋风竹篁,冷月寒星,哪有什么人?   霓漫天悻悻地返回房间,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惋惜。   第二天,她早早抱着断了弦的琴去了器械室,请乐师修理。   「小姑娘,你跟这把琴有仇么?雪蚕丝的琴弦竟然叫你崩断了。」修琴的老仙师看着断弦,诧异地问她。   霓漫天微微咬唇:「昨夜与人乐战输了。」   老仙师抚须有点不可置信:「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很倔啊,乐战而已,打不过退一步就是,怎么非让人把你逼得崩弦?你这琴可是价值不菲吧,再是家财万贯也不能这么费啊。」   霓漫天一脸懊恼,可是认输什么的,真心做不到啊,毕竟那是她最爱的《广陵散》,就算是崩了弦,也不能叫对方威风了去。   「仙师,这把琴什么时候能修好?」不应他的劝,她叉开了话题。   老仙师挑挑眉,倒是有点为难:「这会儿是不行了,三日后你再来取吧,雪蚕丝的弦可不好调。」   正说着,迎面却遇上一个素衣的年轻男子,腰间系着宫玉,抱着一把瑟走进来,放在老仙师的面前:「麻烦仙师,弟子的瑟断了弦。」   老仙师一愣,仿佛几百年没见过这样的事:「昨夜不会是你俩乐战吧?怎么她的琴弦断了,你的瑟弦也断了?」   男子听了老仙师之言,这才转头看走出门的霓漫天,却见她也在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对了一眼。   霓漫天微微皱眉,看我干嘛?跟你又不熟。   男子笑了下,才道:「我的瑟是被不小心划伤了。原来这位师妹是跟人乐战,看不出来,师妹挺厉害的呢。」   霓漫天白他一眼,这自来熟的毛病真让人不舒服,并不搭理他。   「唉,我这里只有最后一根雪蚕丝的弦了,再等得到下个月,你俩商量商量?」老仙师从木匣子拿出最后一根闪亮的雪蚕丝道。   未等霓漫天开口,那个男子便笑道:「自然是先让师妹修琴咯。」说着还冲霓漫天友好地笑笑。   霓漫天一阵恶寒,本就是她先来的,现在弄得好像她得了他天大的人情似的。   她勉强冲对方点了一下头,对修琴师道:「有劳您了。」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仙师,这是谁的弟子啊?我怎么没见过?长的挺好看的,怎么脾气这么臭?」那年轻的男弟子有点莫名其妙,他让了她,不求她感激,也不用搞出一副他欠她很多钱的样子吧?   「她就是蓬莱掌门的女儿,霓漫天。」老仙师一边将雪蚕丝弦慢慢捋直,一边慢吞吞道。   男弟子恍然大悟:「哦,就是她第一天上长留就不被三尊待见,差点没留下的?她做了什么啊? 」这脾气,感觉确实难缠呢,不过就算看着脾气不好,三尊也没那么小心眼儿,跟一个姑娘家家的置气吧?能让长留三尊同时讨厌她,这姑娘有两下子呢!   老仙师幽幽叹口气:「那会儿你还没入长留呢……你才修为五十年,别打听啦。」   「啧啧,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惜了。」倒叫他越来越好奇了。   老仙师揶揄他:「逆言,你说话可小心些,仔细你师父听了去,又叫你抄清心咒。」   这个逆言,向来口无遮拦,看见漂亮的女弟子就打听来打听去的,好在没什么坏心思。   「仙师我错了……」被唤作逆言的弟子忙作揖道。   老仙师哈哈大笑,很满意地看着他一脸要抽的表情:「你说你跟十一关系这么好,怎么他的老实温厚你一点没学去?」   霓漫天离开器械室,慢慢往回走,可身后老是有神神叨叨的声音。自从那天跟温云絮翻脸以后,那些议论的声音不太敢当着她的面,只在背后像苍蝇一般嗡嗡嗡。   放弃了走大路,霓漫天干脆顺着长留大殿背后的小路往回走,这一带弟子少得多,省得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出现。   她正走着,忽然看到前面几个弟子前前后后围住了一个姑娘,定睛一看,那姑娘不是不疑么?   「呵,居然敢当着清流班导的面替她打抱不平,钟不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的那个女孩子凶神恶煞道,正是温云絮。   不疑看了她一眼,语气并不畏惧:「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歪曲事实。」   「实话实说?那我就打的你说不出话!」温云絮语气凌厉,周围一群弟子应声上去,双方眼看要动手。   「住手!」霓漫天一声断喝。   温云絮朝不远处看了看,不禁嗤笑:「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要去寻你,你却自己来了。」   语罢,她扔下不疑,直接拔剑飞身朝霓漫天而去。   霓漫天微笑,并不紧张,只是语气冷然:「上次放过你,居然还来敢来找茬。今日不把你打的日月无光,我就不叫霓漫天!」   见温云絮剑招直指而来,霓漫天轻巧闪开了她的攻击,她没有带佩剑,只是赤手空拳与她周旋。眼见她又一剑刺来,她突然飞身而起,一个空翻到她身后,待她回身再刺,她却已经正正踩在她的剑上。踏着她的剑砰砰两步走上前,一直蹬上她握剑的胳膊,上了她的肩,朝她的下颚一脚踢去。温云絮一瞬间连人带剑飞出两三丈远,勉强站稳。   霓漫天翩然落在地上,身轻如燕,冲她冷笑一下。   温云絮恼羞成怒,刚要继续上前,却听得身后一声喝止。   「都住手!」   众人回头,却见落十一和逆言朝这边走过来。   「没有早课的话,就去修习读书,聚在这里又做什么?」落十一如今接了世尊摩严的很多事务,看上去越来越有长留长者的范儿了。   一群弟子见是落十一,知道他的身份,都不敢再造次,温云絮被霓漫天踢到下颚,嘴角已经挂了血迹。   「霓漫天,你怎么动手打人?」看着这幅场面,落十一心里明白了几分,如今他再见霓漫天,心里并不愉快,她上一世杀了糖宝,若不是糖宝复生,他恨不能亲自了结她性命。   又是她?   霓漫天在心里冷笑一声,淡淡看了一眼落十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让她心寒。上一世可是他是他的师父,如今为了那只虫子,终究成了陌路。   逆言看到霓漫天,想到二人好歹刚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也不好叫落十一苛责,便劝道:「十一,算了算了,谁知道他们是切磋还是什么?这旁边就是长留大殿,咱们别扰了三尊议事。」   落十一摇摇头,缓了语气:「你们都散了,切磋也不要在这儿。」   一行人悻悻离开,不疑见状,赶紧走上前,对落十一二人行礼:「弟子不疑,多谢两位师兄,」   转而热切地对霓漫天道:「漫天,多谢你!」语气友好而真诚。   霓漫天看她一眼,心里不置可否。   逆言继续自来熟:「原来这位小师妹叫不疑啊,真是好名字,我叫逆言,小师妹要记牢哦,」随即转向霓漫天:「哟,师妹咱们之前不是刚见过么?如今看来真是有缘,不知师妹如何称呼?」   「逆言,你够了。」落十一无语,这人怎么见着姑娘就要热情一把?   霓漫天幽幽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弟子霓漫天,多谢两位师兄解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听逆言和不疑在身后叫她,霓漫天头也不回地离开。   「十一,这漫天师妹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好像认识她?」逆言抓抓头,他已经被拍两次闭门羹了,看着修琴师欲言又止,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精彩的东西。   落十一瞪他一眼,懒得多说,径自走开。   「哎,十一……」 ☆、朋友   霓漫天站在三生池边,将一块薄薄的鹅卵石使劲儿扔进池水中。石头在水面上连续打了三个漂儿,才沉入水中。   果然,长留高层都讨厌她,所以连同新晋同门弟子都敢狗仗人势,见风使舵。   为什么不能让她消停地待着呢?   可她刚才,为什么要替不疑抱不平啊?难道她不会让她想起花千骨么?   霓漫天,你这个让人寒心的丫头,吃过亏要长记性啊。   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画了一个小叉。   「你在这儿干什么?」又一个熟悉的声音。   霓漫天转身,见笙箫默捏着扇子,另一只手负在身后,看着她,眼神无波。   刚走一个熟脸,又来一个熟脸。   「弟子拜见儒尊。」这一尊真心打不过,还是认栽吧。   笙箫默并不应她,只是盯着她,亦如那天他用银箫指她印堂时一般。   霓漫天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努力平静道:「儒尊若没什么吩咐的话,弟子先告退了。」说着就要闪人。   「我让你走了么?」笙箫默冷然。   霓漫天心里一抖,如果说刚才她还可以判断两人只是偶遇,可听这话他可就是存心刁难了。   「儒尊还有什么吩咐?」霓漫天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笙箫默用扇子一指池边:「你坐下,陪我说话。」   霓漫天被他弄得有点摸不清,他居然要找她聊天么?   见她站着不动,他微微扬起下巴:「你很怕我?」   「儒尊,弟子上长留的时候,曾经当面说过,若见故人,必退避三舍。」她话说的委婉,却能听出明显的拒意。   「这些故人,也包括我?」笙箫默向前迫近一步。   霓漫天迟疑了一晌,道:「儒尊,弟子并不想陪您说话。偌大的长留,愿意陪您聊天消遣的人多得是,儒尊何必找弟子?将心比心,大家都不舒服。」   「霓漫天,你来长留有什么目的?」他问的直接,语气却有点玩世不恭。   霓漫天扑哧笑出来,果真是代表那些人来兴师问罪的,而且想象力不是一般的丰富。她索性顺着他的思路道:「我来长留就是冲着你们来的,定要搅得你们天翻地覆。你满意了?」   听出了话中赌气之意,笙箫默不怒反笑,随即突然一掌将她打进了三生池中。   「啊!」霓漫天哪里想到他来这一手,猝不及防落入了水中,水花四溅。   三生池并不深,水面刚没过膝盖,可是就在她扑腾着站起来往岸上爬时,却发现,岸边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她往里推,她无论如何都上不了岸。   「喂,笙箫默!」她心里顿时明白了,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直呼他的名讳。这家伙把她推下去,还用法力叫她爬不上来,就是存心的!   笙箫默站在三生池边,并不恼,只是一脸挑衅地摇着扇子看她。   霓漫天努力了几次,发现实在上不得岸,气得站在水中大骂:「你堂堂长留儒尊,竟然没事消遣一个入门弟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笙箫默若无其事道:「我便是消遣你,你能奈我何?」   「你!」真是不要脸的紧!   霓漫天气得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他于她,虽为旧人,事实上两人并没有真正发生过多少冲突,可他到底要干嘛?是替那些人来打抱不平么?   这个混蛋!   见她怒极却不得法,笙箫默十分满意:「你服一句软,我就放你上来。」他狐狸似的笑笑。   服软?意思是让她求他么?   开什么玩笑!她霓漫天的字典里还有「服软」二字?   「哼,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服软。」她冷然道,站在三生池中,浑身都是水,却依然绷着傲气瞪他。   笙箫默嘴角微微勾起:「那你就别想起来了。」她越是铁打的性子,他越是有兴趣逼她弯腰。   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笙箫默现在一定已经被她的眼神凌迟了。霓漫天两个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可无奈她的实力和他不在一个量级,她无论怎么凝聚力量想要突破他的法力都没办法。   「不过说一句软话,对你那么难么?」他收了扇子,正经道。   「死、也、不、服!」她一字一顿狠狠道。瞄了身旁一眼,她突然发力,朝着池边吐水的石兽撞上去。   笙箫默一惊,想不到这丫头犟到这种程度,他赶忙冲过去阻止,谁知说时迟那时快,霓漫天猛然转向,极速伸手一把逮住了他的衣袍下摆狠命一扯,他毫无防备地脚下一滑,跟着掉进三生池里。   看着他落汤鸡一般站起来,霓漫天忍俊不禁,噗哧笑出来。   教你得意!   两个人站在水中就这么对峙着。   笙箫默看着她一脸幸灾乐祸,竟然并不生气,只是无奈摇摇头,语气却有劝慰之意:「霓漫天,你这个性子,将来要吃大亏的。」   「不劳您费心。」霓漫天抹一把脸上的水。   他看着她,眼神却清澈,仿佛流入她心中:「上一世的亏,还没吃够么?」   霓漫天一怔,上一世?   他知道她还记得上一世么?   想起他当时在长留大殿拿着银箫对她施了法术,所以,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的目光顿时软下来。   笙箫默已经跃身出了三生池,给自己施了个法术,将身上的水去了大半,然后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她愣了一下,对上他了然的目光,竟然有些犹豫。终于她还是伸出手,被他握住,有力地一带,出了三生池。   「你的仙资很好,」看着她身上脸上干干净净没有痕迹,他笑得真诚,对她施了个决除了她身上的水迹,「去交交朋友,坦然一些生活,你会看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不待她回应,他潇洒地转身,已然走远。   霓漫天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猛然从梦中惊醒,她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她又开始腹痛了,仿佛无数的长针刺入小腹,抽抽地绞痛。   若说这一世,她还会屈服于什么,恐怕就只有癸水之痛了。   上一世她明明没有这个毛病,这一世倒像是冥冥之中某种惩罚似的。   若真是天罚,她宁可自己少个胳膊腿儿的,癸水疼起来真不是人遭的罪。   早课显然赶不上了。霓漫天慢慢起身,简单处理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橙色的小丸服下,又躺回榻上,盖着被子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没有和其他女弟子住在一起,这会儿却叫她微微有些后悔。   冷汗细细地渗出额头,她侧身看着门外树叶摇动的影子,仿佛催眠一般,已经痛得有些恍惚。   她突然开始想家。   在家里,有阿婆熬的热糖水和放着炭火的手炉,暖暖的熏帐,像一个最安宁的摇篮。阿婆总会隔着被子帮她轻轻揉肚子,一边揉着还一边给她唱一个很神奇的儿歌。   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灵山客,灵山客,从此相伴唯黄鹤。昔日良弓和骏马,至今无人能骑射。   这歌被阿婆用吴音唱出来,沙沙颤颤,幽幽绵绵,比什么仙丹灵药都要灵验,就这样睡一觉过去,再醒来,疼痛会缓解掉大半。   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披了外衫勉强起来打开门,又看到了不疑。   不知道为什么,霓漫天心里忽然感觉庆幸,原来,她还是需要朋友的。   「漫天,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脸色好差。」不疑看到她的样子,顿时皱了眉,她明显出过汗,长发有些都贴在脸上,嘴唇白的像纸。   霓漫天咬了咬唇:「没什么,身体不舒服。」只是这次没下逐客令,她自顾自回到榻上坐着。   不疑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坐在她旁边,关切道:「漫天,要不要我陪你去医药阁?你是着凉了么?」   霓漫天接过水喝了两口,摇摇头:「只是癸水,医士也没办法的。」   不疑挑眉:「原来你癸水也会痛啊?」   「难道你也会?」   不疑一下子如逢知己:「对啊!很痛的。」她一脸苦逼的表情,「我以为腰斩也不过如此了。」   霓漫天扑哧笑出来:「说的好像你被腰斩过似的,」转而道,「不疑,你找我有事么?」   「我看你早课没去,就来看看你。今天早上仙史课,桃翁可是点名了呢。」不疑故意恐吓道。   「啊?桃翁点名了?惨了惨了。」霓漫天抓头,怎么癸水偏赶上仙史课点名,果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看着她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不疑这才偷笑道:「放心好了,我跟桃翁说你病了,替你蒙混过关了。」   「真的?吓我一跳。」霓漫天听罢,如释重负道。沉默了一晌,她嘴角微翘,看着不疑真心道:「不疑,多谢你了。」   「哪里,上次你帮我,我还没谢你呢,漫天你跑的真快。」不疑笑的轻快。   霓漫天迟疑片刻,直言道:「不疑,很谢谢你来看我。只是,我本意并不想交任何朋友,所以之前一直不理你。」   不疑好奇:「为什么?」   「我以为,有了朋友就有了期待,也有了弱点,与其到头来等他们背叛我,还不如根本不要开始。」霓漫天说的无所谓,却字字诛心。   「漫天,你是遇到过什么事么?这么不信任朋友?」不疑仿佛研究似的看着她。   「不疑,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你这么执著地要和我做朋友?你知道,和我做朋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霓漫天谨慎地反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朋友这种事,很要眼缘。有的人整天呆在一个屋子里也没法做朋友,可有人看一眼,就觉得想和她做朋友,」不疑笑笑,「我从小没什么朋友,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所以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和你做朋友。」   霓漫天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反诘道:「不疑,你该不会是同情我吧?」   「啊?」不疑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清楚她的问话。   「我可以不需要谁同情,」霓漫天看着她的表情,以为自己猜中,一瞬间打起精神,眼里恢复了战意:「只有实力足够,才能为自己争取公平。同情什么的,主动权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靠不住的。」她说的冷然。   不疑捉着她的胳膊欣然一笑:「漫天,就是你这一点,让我特别羡慕,特别想跟你做朋友,」她垂下目光,「我爹本是委羽山掌门,我娘是他的侧室。听奶娘说,我娘原本是最得我爹欢喜的,可是后来,不知如何传出谣言,说我娘与一个马夫……有私,甚至说我可能不是我爹的亲生女儿。我爹本就多疑,一怒之下将我和我娘赶出委羽山,再不管我们母女。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足够强大。」   「你叫不疑,是因为这个么?」   不疑点点头:「我本名钟兰芷,上长留参加入门试时,我才把名字改成不疑。我娘说,我爹是她这一辈子最爱的人,可是最终因为没法信任,才到了今日。所以我不想自己因为猜忌,失去重要的人,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时时提醒自己。」   不疑……不疑……   霓漫天心里忽然有点感动。   「所以,漫天,不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不疑看着她的眼睛道,「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现在不想和我做朋友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会一直看着你的。」   去交交朋友,坦然一些生活,你会看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她想起笙箫默的话。   霓漫天突然狡黠一笑,故作挑剔道:「好啊,那走着看吧。做我霓漫天的朋友,可是需要资格的。我可不交太差的朋友。」   不疑惊喜一笑,突然站起身来,朝她抱拳:「好啊,霓漫天,请赐教!」 ☆、立空跳   「既然口诀都记住了,现在每个人,来这里领取一把木剑。」落十一看着众弟子道。   「那是海轩木,很重的,你小心些,别把手腕扭伤了。」霓漫天悄声对不疑道。   话音还未落,果然就听见前面取剑的弟子手腕响了一声,那倒霉的家伙顷刻就滚到地上,抓着手腕哎哟哎哟。   不疑一惊,顿时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啊?」   霓漫天笑笑,附到她耳边小声道:「因为我曾经扭过啊。」   「啊?原来你早就学过啊。」不疑微惊。   霓漫天翻个白眼:「要是连御剑都不会,我早就被我爹赶出蓬莱了。」   待众人都取了剑,落十一便叫大家五人一组,开始排队练习。   「晏唯诚,你先来。」落十一指着一个相貌清隽的男弟子道。   「是。」被唤作晏唯诚的弟子将木剑抛出,默念口诀,潇洒上剑飞入半空。   「哇。」几个女弟子用崇拜的眼神看过去。   霓漫天微微瞥了他一眼,对不疑道:「这人谁啊?」之前一直没怎么和同门说过话,也没注意过同届里还有这么一位仁兄。   不疑悄声道:「这是长白山推荐来的弟子,叫晏唯诚,人挺好的,就是和大家很少讲话。听说,是长白山未来掌门的候选之一呢,所以送到长留精进修习。」   霓漫天笑笑,长白山未来的掌门,听上去很有趣的样子,心里的战意又不知不觉翻上来。   「十一师兄,我也可以。」温云絮果然不甘人后,也同样发动剑诀,顺利御剑飞入半空。   落十一看着二人飞在空中,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霓漫天身上。   「你来?」他看着她,语气淡淡道。   霓漫天调开目光没看她,将木剑扔出去,画出剑诀,一跃上了木剑飞起来。   最后大部分人都能顺利上剑,然而这三个人却高高御在最顶上,来去自如,犹如三条飘在水中的银鱼。   「你好。」晏唯诚突然对她打招呼。   霓漫天看着他,想到不疑说的话,不禁对他高看一头,简洁回礼:「蓬莱霓漫天。」   「长白山晏唯诚。」他淡然回礼。   背后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女子从两人中间飞过来,却猛然急转身,炫技一般稳稳立住:「玉浊峰温云絮。」   「看来大家都不是御剑新手。」晏唯诚微笑道。   温云絮盯着霓漫天,上次被她踢伤,她的嘴角现在还有一点瘀青。她看看二人,勇士般道:「既然大家都能御剑,待会儿下了课,敢不敢比试?」   「比什么?」   温云絮狡黠一笑:「立空跳。」   霓漫天与晏唯诚皆挑眉。   立空跳,御剑术的极限玩法,从一定高度自由落体往下跳,在距离地面很低的地方才召唤御剑。同样的跳落高度,召唤御剑的位置离地更近者为胜,一轮之后若不分胜负,则跳落高度继续上升。此玩法不仅需要极熟练地操纵御剑,还需要非常好的平衡感。玩立空跳,最后上剑失败坠地伤亡是常有的事。但这个游戏危险刺激,极度炫技,所以各仙派爱好者不计其数。   「二十丈起,如何?」站在长留一座小峰上,温云絮傲然。   「你提的,你先来。」霓漫天勾勾唇角。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温云絮鼻子哼一声,将木剑扔下去,身体随即跳下。   十丈、八丈、六丈……   待她身体离地只有差不多三丈时,木剑翩然飞到她脚下接住她,她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以化去巨大的下落冲击,稳稳御剑飞回峰顶,得意地看着二人。   「我来。」晏唯诚果敢应战,翻身落下,直直朝地面飞去,也在离地三丈的位置唤出木剑,御剑飞回。   「该你了。」温云絮朝霓漫天扬扬下巴。   霓漫天不屑地看她一眼,扔下木剑,纵身一跃跳下山峰,犹如一条鱼一般极速下坠,差不多三丈时,她轻巧唤回木剑,稳稳御剑而走。   七岁就被自家亲爹训练御剑,与蓬莱的师兄弟们玩立空跳她从来都没输过。   「哎哎哎,快去看,温云絮、晏唯诚和霓漫天在比立空跳呢!」御剑课刚下课,一个男弟子兴奋地跑过来招呼众人。   「什么?立空跳!」很多仙门弟子多多少少也听过这种危险刺激的玩法,大家一窝蜂都跑去围观。   二十五丈、三十丈、三十三丈……   高度一点点增加,三个人却彼此咬得死死的,都在离地差不多三丈的位置才召唤御剑,飞身坠下的风声愈来愈大,所有人又兴奋又紧张。   「我觉得,今天这个比赛要是不见血,估计是不会结束了,」一个略微年长的男弟子道,「听说前年有一个长留弟子,还是长老的徒弟,打赌玩立空跳,结果没踩上剑摔在地上,当时就是一滩血泥。」   「啊,真的么?」几个女弟子顿时花容失色。   「四十丈,如何?」霓漫天瞟一眼温云絮。   温云絮此时心里已经有点怵,刚才三十三丈,在离地三丈时唤出御剑她已经十分勉强,腿几乎站不稳,谁知道她居然一次就涨了七丈。   「我奉陪。」晏唯诚简短道。   温云絮咬咬牙:「好。」   她站在更高的峰顶,看着下面,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扔下木剑,随即跃下。   在距地六七丈处,温云絮唤出木剑「呼」的一声踩上去开始画圈,她左右晃了好几下,终于在空中稳住。   见温云絮御剑返回,晏唯诚随即跳下,在距地面五丈处祭出御剑决,不过因为木剑坠落的速度太快,在他唤出之前木剑已然坠地,他唤出的是自己的佩剑,在空中连续画了三个大弧,他渐渐稳住。   见此情景,下面众人手心都捏了一把汗,有胆小些的弟子已经不敢看,在成功的喝彩声响起之前,把手紧紧捂在眼睛上。   「漫天,小心啊!」不疑冲她大喊,然而因为他们太高,霓漫天一点都听不到。   她看了看下面,稳了稳心神,将木剑突然向空中大力地高高抛上去,下一秒便张开双臂,朝下面躺下去。   六丈、五丈、四丈……因为木剑与她有时间差,到距地四丈左右的时候,木剑与她几乎同速,她猛然翻身随即祭出剑诀,木剑「嗖」窜到她脚下接住她。因为巨大的冲击力,霓漫天也如前两个人一般在空中御剑画弧以降低速度,可就在她踩上木剑开始画圈时,木剑因为速度太快微微偏了一下,她一下子就从剑上滑下去,像一片花瓣似的直直冲着地面坠去。   「啊!」众人一阵尖叫,好多人下意识地捂了眼。   霓漫天只觉眼前一黑,突然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扣住了她的腰,她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对方是谁,只是本能把这个身体抱的死死的。两个人身形翩跹,这个身体抱着她在空中朝前飞了一段,缓缓降下。   「仙剑大会还没开,你又迫不及待寻死了么?」无比熟悉的声音贴着她的额头响起,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的声线带起胸膛微微的震动。   霓漫天惊魂甫定地睁眼抬头,那个讨厌的家伙一身拉风的紫色,黑发如墨随风散舞,略略低头,垂下星辰般的目光看着她。她第一次这么近地对上他十分好看的脸,那双狐狸似的眼里半是正经半是戏谑。   她不自觉嘴巴开合了一下,不禁脸色绯红,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小小的针刺过,又惊又痒。   「弟子拜见儒尊。」落地站稳,她还是恭敬地单膝跪拜。   「拜见儒尊。」身后一众弟子都跪地行礼。   温云絮和晏唯诚在峰顶见到这一幕,心里皆是一阵虚惊,也顾不得纠缠胜负,赶紧御剑下来也跪倒在地。   笙箫默刚要让大家起身,众弟子却又齐声道:「拜见世尊。」   他微微转身,却见摩严一脸阴沉的表情快步走上前,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入门才几天,恨不得上天是不是?」   长留大殿,三个人苦哈哈地跪在殿下。   「一个是玉浊峰的千金,一个是长白山未来的掌门,一个是蓬莱掌门的千金,你们的长辈送你们来长留是为了什么?是让你们来打赌作死的吗?这就是仙界未来的掌门人!!!」摩严气得满脸通红,「会一点三脚猫的本事,眼里就看不见别人了是不是?这么有本事,去斩妖除魔啊?」   三个人被骂的面面相觑,只得一起低下头。   摩严看着三个人都不敢应声,干脆走到霓漫天面前:「霓漫天,你知不知道自己来长留修习不容易?你今天要是摔死了,算谁的?算谁的!」   「世尊,弟子知错了。」霓漫天垂着头认栽。   摩严仿佛还不解气,突然转头冲着笙箫默吼道:「还有你,你接着她做什么?就得让她摔个半死不死!」   「哎,师兄,这怎么还引我身上了?」笙箫默本来一直幸灾乐祸的看戏,被摩严猛地这么一戳,一时愣了一下。   「这帮孩子,不断个胳膊少条腿,就不知道厉害!」摩严气不打一处来。这三个人皆是这一届弟子中仙资优异的好苗子,若因为一场游戏弄出个好歹来,别说他们三尊会被这三派掌门怪罪,于长留也是不小的损失。前年那个玩立空跳的弟子当场死亡,都快成长留丑闻了。爱之深,责之切,他真是气得胃痛。   笙箫默听罢,赶紧上来拿扇子给自家师兄降温消火:「好了好了,师兄消消气,这一次算是给众弟子集体长个教训,相信他们也知道厉害了,别让大家都在这儿跪着了。」   摩严这才慢慢平息,盯着三人没好气道:「每个人受罚半个月,每天打扫两个时辰。每个人抄写长留门规一百遍。」   三个人磕个头认罚。   摩严拂袖而去。   霓漫天脱下鞋子,费力地将一大桶水提进讲堂她在蓬莱几乎一点活儿都没干过,霓千丈掌门若是知道自己女儿在这里打水擦地,非气炸了不可。   「不就是个立空跳?至于么?」她憋屈地嘟囔着,一边赌气似的擦地。   「自己逞强被抓现行,怨得了谁?」他又来了!   霓漫天回头,只见笙箫默若无其事地走进讲堂,带着那个让她十分想挥拳头的笑看着她。   「怎么又是你?」她没好气道,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他信步走到她面前,笑得慵懒狡黠:「我就是来看看蓬莱掌门千金,是如何在我长留当苦力的。」   「你!」她腾的站起来,忽然发现这家伙居然没有脱鞋就这么径直走进来,几个鞋印清清楚楚地印在她刚擦干净的地上,像一排大大的鬼脸。   「你怎么不脱鞋子就踩进来!这是我刚擦干净的!」她斥道。   笙箫默挑眉:「那你再擦一遍咯。」   他绝对是故意的!!!   再顾不得他的身份,霓漫天一掌挥过去。   他单手瞬间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继续逍遥地摇扇子,「太慢了。」   看她似乎还想挣扎,他一下子就将她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她吃痛惊呼,却被他扭住胳膊,痛得动弹不得。   「你又打不过我,还总爱动手,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他继续嘲讽她。   「你干嘛总是针对我?」霓漫天犟不过他,只能背对着他恨恨道,语气却不由地软了些。   背后的手松开了她,她这才缓缓转过身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家伙下手真黑!   笙箫默摇着扇子,安然看着她,冷不丁说一句:「立空跳才四十丈就摔下来,这种水平还敢和人比试?」   立空跳?   霓漫天皱眉:「你又能跳多少?」   他笑:「翻个倍。」   「八十丈?」她瞪大了眼睛,却很快正色道,「我不信。八十丈我也能跳,得看唤出御剑的高度。」立空跳可不是跳的高就算赢的,得降得够低才行。   笙箫默意味深长地笑笑,并不应声,只是摇着扇子往外走。   霓漫天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背影,却见他停在了门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突然幽幽道一句:「八十丈,落到三丈,想不想试试?」 ☆、勇气   霓漫天不动声色地朝下看一眼,长留仙山的诸殿阁在脚下都成了黄豆大小的方块。   八十丈。   「你确定你没问题?你要是摔死了,所有人肯定会以为我是凶手。」她正经道。   笙箫默心下好笑,嘴上却怂恿道:「不想背杀人的罪名,那就跟我一起下去。」   「啊?和你一起?那我跳下去肯定摔成肉饼了。」霓漫天摇摇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笙箫默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有怕的时候。」   霓漫天瞪他:「我当然有害怕的时候,在蓬莱我最好的成绩是五十七丈,落三丈,至今蓬莱都没有人能破呢。我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说的倒是真诚。   「我的极限不止八十丈,这只是我比较有把握的高度,」他豪气的一挥手,「我带你下去。」   「你带我?」霓漫天有点动心了。   八十丈,落三丈,想一想就足够恐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恐怖就越是心痒。   那一定很刺激!   「你真的能带我?」她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忧地盯着他,最后一次确认道。   笙箫默嘴角微翘,语出惊人:「反正摔死了也是一起死,没人会把罪名赖在你头上。」   她心里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禁不赘诱惑」:「舍命陪君子了!」   霓漫天闭上眼睛,感觉他站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如铁臂一般紧紧扣住她的腰。   两个人以这么亲密的姿势,她觉得脸有点烧红。她知道他的脸近在咫尺,哪里敢睁眼,只得凶巴巴地警告他:「你要是敢半空松手,我就把你打成老年痴呆!」   笙箫默翻个白眼,说的好像她打得过他似的。   「准备好了?」两人站在山崖边,他轻声道。   她睫毛抖了抖,还是点点头。   他带着她纵身一跃。   可下落的瞬间,霓漫天突然后悔,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他俩摔死了,别人会不会以为他们是殉情?   霓漫天从来没有从八十丈的高度跳下来过,确切的说,是从八十丈落到十几丈还没有减速。   巨大的风声震耳欲聋,极快的速度让原本无知无觉的空气化为滔天咆哮,霓漫天觉得自己要被这咆哮吞进去了似的。头发早已被风吹的乱舞,衣袂呼呼的鼓着气。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极速堕落的感觉让人害怕又着迷,逼近死亡的自由,又有一种挑战天地的畅快!   十丈、八丈、六丈……   无比可怕的下落速度和越来越近的地面让她不禁大声尖叫起来,连天地都要被刺透。   她紧紧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一把搂住身边人的脖子,说不出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不过这一刻似乎即使坠地而死也无所谓,反而有种报复世界的快感!   不让她玩,她偏要玩,还要玩个最大的!   约摸离地三四丈,突然感觉类似剑的东西喂到脚下,她来不及踩稳,身体突然开始大力减速,犹如陀螺一般在空中快速画弧。她感觉他的双手前所未有地紧紧抱死她,不叫她滑落。因为冲击力太大,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承受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巨大压力,仿佛随时要断掉似的。   大概在空中画了七八个弧圈,两个人的身形才渐渐稳下来。霓漫天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脚下的长剑犹如小船,在离地三五丈的地方慢悠悠地向前飞。   下意识地从他手里脱出来,她的脸上还是未退的红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真是太刺激了!」她眼睛亮亮,由衷感叹道,「我服了。」   「真不容易。」笙箫默叹口气。   教她说一句服,代价也是不低。   「不过,这也没什么,」未等他享受她的一句「服」,霓漫天昂着头,恢复了原本的傲气,「我未来肯定能做到。」   笙箫默微微偏头,笑得温润:「那我等着看。」   「哎呀——」霓漫天一剑挥去,不疑被剑气震得顿时飞了出去,摔在草地上。   「你没事儿吧?」她赶紧上去把不疑一把拉起来。   不疑揉着后腰,皱着眉头讨饶:「漫天,咱们歇一会儿吧。我真的打不过你,我觉得我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霓漫天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行!你这样下去,怎么才能打赢仙剑大会啊?」这次她只用了五成的力气,要是连这个水平都打不过,上仙剑大会只能挨揍了。   「漫天师妹,你用这样强力的方式训练她没用的,欲速则不达。」一个声音飘来。   霓漫天和不疑同时回身,见逆言御剑飞身而来,稳稳落在地上。   「逆言师兄!」不疑眼前一亮,终于盼来个救星了!   「有你什么事?」霓漫天白他一眼,「我爹当年便是这般训练我的。打不过只能挨打,挨的多了自然就知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逆言摇摇头,认真道:「漫天师妹,你的剑法已经很熟练了,可是这位不疑师妹却不是这样,你需要先把你的剑招拆解给她看,让她先明白这每一招一式,然后才能与你拆招。」   他随即拔剑:「我与你对战,你动作慢一些,每一招停一下,让不疑师妹能看清。」   霓漫天迟疑了一下,便应允与他对招。双剑在空中叮当作响,两个人很默契地每一招都会停顿一下,然后才开始对下一招。拆了三四十招,逆言便收了剑势:「不疑师妹,你看清了么?」   不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剑招,原来漫天在空中眼花缭乱的剑招,慢速拆解出来竟然是这样。   「漫天,我们再试试。」不疑一骨碌站起来,来了精神。两人开始对招。   霓漫天收了剑招,语气惊喜:「不错嘛,居然能对差不多三十招了。」要知道,这段时间下来,不疑在她手中一直过不去十招,把她急得快崩溃了。   「真是太好了,漫天。」不疑一把扑过去给霓漫天一个大大的熊抱。   「光谢她居然不谢我?」逆言在一旁努力刷存在感,明明是他指导的好吧?   不疑这才转过神来,要不是他帮她拆招,她哪里能有这样的进步?   「多谢逆言师兄,你也是个好师父。」不疑笑道。   逆言听罢笑得无比得意,索性道:「我今年会参加拜师组的比赛,等我得了头筹,收你们做徒弟可好?」   「好啊。」不疑到底单纯些。   霓漫天翻个白眼,揶揄道:「不过拆了几个剑招,就敢妄为人师了呢。」   逆言瞥她一眼,不屑道:「起码比某些人更能为人师。」   「仙剑大会还没开,你们居然开始内定名额了,也不怕我捅到三尊那儿去?」树林里又飞来一个身影,三个人定睛一看,不是晏唯诚又是谁?   「他连收徒的资格都没有,这也算内定?」霓漫天嗤笑。   逆言一听不乐意了:「敢取笑我?你以为自己在仙剑大会能打到第几名?」   霓漫天淡然道:「自然是魁首。」   「哈哈,这海口是越夸越大了呢?想夺魁,可要问问我答不答应。」一个月白色身影舞着剑花飞来,剑锋直指霓漫天而去。霓漫天见状,随即后仰与她平行,然而左腿顺势朝头顶倒踢一脚,对方也不甘示弱,两人的脚掌在空中对蹬一下,顿时朝两边飞开,稳稳落地。   「两次都是我手下败将,还敢偷袭我?」霓漫天瞪她。   温云絮冷笑:「霓漫天,这次仙剑大会的魁首,可是能做三尊的弟子,你早已与三尊交恶,又何必争抢这无用的名额呢?」   霓漫天不怒反笑:「我本不稀罕做三尊的弟子。」   「说这样的话,不怕成为众矢之的么?」晏唯诚好言劝道。   霓漫天顿了半晌,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点凄然,她语气平静:「早已是了,不差这一句。」   七星负极阵上,温云絮与不疑正在激战。   经过了逆言和霓漫天合伙两个多月的强化训练,不疑的水平有了非常大的提升。霓漫天不得不承认,逆言确实是一个非常善于授业的「师父」,不疑原本只是中上水平,可逆言的方法循序渐进,先把复杂的剑招拆解,分别训练,然后再渐渐合并连贯,并且还能清楚地讲述其中的变化。和他们一起修习这些日子,霓漫天觉得自己对剑法也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霓漫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在半空鏖战,心里渐渐替不疑捏把汗。她虽然进步神速,但是毕竟是通过短期强化,多少有些揠苗助长,剑法的融会贯通还是不够熟练,而温云絮的剑法和策略却显得狡诈老练的多,只是一直步步格挡,并不进攻,徒然消耗对方的力气。待不疑进入了一个疲态的节奏,露了破绽,温云絮突然剑锋一转,狠厉的攻击卷起缭乱的剑花,以倍于对方的速度直指而去。不疑哪里应付的过来,顿时剑招就混乱起来。对手趁机欺身而上,剑锋瞬间刺入不疑的手臂,鲜血顿时喷了出来。   「啊!」不疑吃痛大叫,在空中停了一下,身体打了个滚朝着地面坠下去,谁知温云絮借着她下坠的惯性,对着她的下颚狠狠反踢一脚,不疑被这一脚踢得在空中转了一个圈,重重落在地上。   「温云絮胜。」落十一敲了一下休战的铜锣。   「不疑!」霓漫天听到锣响,赶紧跑到场上扶起不疑,医药阁的医士也随即上来。不疑被她刺伤坠地本已经输了,她这一脚分明就是报复,踢得极重。不疑满嘴是血,意识已经模糊,下颌有撕裂伤,颌骨已经脱臼,两腮因为充血变得通红,整张脸都有些变形。   「馒……头……」不疑看着霓漫天笑笑,因为受伤吐字不清,把「漫天」都喊成了「馒头」。   「别说话,不疑」,霓漫天看着她这幅惨状,又气又难受,她帮她把嘴角的血擦掉,眼里冒了火:「我一定替你报仇。」   「仙剑大会四强赛第二场,霓漫天对阵晏唯诚。」   锣声落下,霓漫天与晏唯诚各自持剑飞上七星负极阵,成对峙状。   虽说温云絮攻势凌厉,但是霓漫天心里明白,这个晏唯诚才是真正棘手的对手。霓漫天从他开始打仙剑大会就在观察他,他的剑法中正稳健,然而却暗流汹涌,杀机潜藏。他一路从第一场打到四强赛,所有对手基本都是速战速决,在他手中很少过三十招,这个未来长白山的掌门候选人,实力比她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空中剑花飞转,火星四溅。两人算是棋逢对手,见招拆招,过了近百招依然胜负难定。   他们的剑术和身法相当,这样下去,除非晏唯诚有所失误她能够趁机攻陷,否则最后就会变成体力对拼,她身为女子,很大程度上最后拼不过他。   不行!这样下去她落下风的可能性太大。   霓漫天陷入苦战,到底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霓掌门,令爱真是骁勇善战,唯诚在我长白山难逢敌手,没想到如今竟与令爱拆了这些招还不分胜负。」长白山掌门晏越观战间隙,突然侧过身对身边的霓千丈恭维道。   霓千丈赶紧回礼道:「晏掌门真是谬赞了。晏师侄才是少年英才,如此年纪轻轻,剑法却已这般稳健成熟,前途无量啊。」如今蓬莱不必往昔,自家女儿初上长留时的遭遇犹如心头一根刺,叫他很长时间难以释怀。如今长白山主动示好,霓千丈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哈哈,霓掌门见笑了,」晏掌门欣然道,「两个孩子都是好苗子,以后还要让唯诚与令爱多多切磋才是。」   「那是应该的。」霓千丈笑道。   两个掌门正聊着,却见七星负极阵上,霓漫天不知怎么,竟然不敌晏唯诚一记剑招,那剑尖直接就刺入了她的左肩。   血顿时喷涌而出,晏唯诚也是一惊!   「天儿!」霓千丈见状不由惊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没醒过神儿之时,霓漫天突然伸出手,一掌狠狠击在对方持剑那只手的脉门,晏唯诚反应不及,吃痛之间已被她一掌打出去,剑也脱了手。   霓漫天趁机上前,连续凌厉进攻,晏唯诚已然赤手空拳,手腕又被她打伤,很快不敌她的剑锋,被她击落七星负极阵。   听落十一敲了锣,霓漫天这才缓缓落地,一手捂住了伤口。医药阁赶紧上去帮她止血。   长留三尊坐在观礼台最高处,三个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招……太熟悉了……   摩严心痛不已,这个仙资优秀的孩子,真的倔犟起来,其实完全不输那个孩子的。   这一世的她,真的不同了……   笙箫默面无表情,好半天才回神,微微伸出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汗。 ☆、天才的距离   「天儿,你感觉好些了么?」霓千丈给女儿输了些真气,看到她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血色,紧皱的眉头稍解。   「爹放心,女儿没事的。」霓漫天作轻松道。   「天儿,这一场你虽然赢了,可明日,便是你与那玉浊峰的丫头最后角逐魁首,爹很担心……」霓千丈欲言又止,「明日你尽力就好,就算得第二名也是很好的成绩了,爹已经满意。」   「爹,您别担心,明日我自有打算,这个伤本是在女儿的计划之内的,」霓漫天望着父亲笑笑。   「原来你是……」霓千丈一瞬间明白过来,不禁心疼道:「天儿,你这是何苦?」   「爹,你送我来修习本来不易,我若不争这一口气,未来更怕是难以容身了,」霓漫天眼神坚定,「温云絮把不疑踢伤,这笔帐我肯定要找她算的。」说起这事儿,她眼里依然是气鼓鼓的表情。   霓千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头,语重心长道:「若是平日,爹对你有信心,可你现在受了伤,那丫头八强赛把你的朋友打成那个样子,我担心她对你下狠手……」   霓漫天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外敲门。   「霓掌门,对不住啊,小侄仙剑大会将令爱刺伤,我特地带他来探望赔罪。」霓千丈开门,却见长白山晏越掌门跟着晏唯诚,拎着七七八八的一大堆药材,语气很是客气。   「哪里的话?晏掌门客气了,快请进来吧。」霓千丈心里了然,赶紧将二人请进来。   「漫天侄女,唯诚这孩子求胜心太强,没个轻重,伤了你,我特教他来给你道歉。」晏越掌门谦恭道,随即对晏唯诚使了一个眼色。   晏唯诚依言单膝跪下,冲霓漫天抱拳:「是在下鲁莽了,伤了师妹,特给师妹和霓掌门赔罪。」说着就要行大礼。   霓千丈见状,赶紧将晏唯诚扶起来:「晏师侄快起来,都是仙资优秀的孩子,切磋之间,难免有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晏唯诚,霓千丈意味深长地笑道,「晏师侄,我与你师伯本是平辈,不必唤掌门,叫师伯岂不自在些?」   「是,霓师伯。」晏唯诚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老爹在搞什么鬼?霓漫天突然觉得这一切看上去十分诡异。   「爹,你是不是在打长白山的主意?」待二人走后,霓漫天直言问道。   看着桌上那七七八八的药材,她拿脚丫子想都知道肯定是长白山的天材地宝,结合刚才这一堆人的车轱辘过年话,她爹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霓千丈被自家女儿戳破,一时面子有点挂不住,愣了半晌,想是终究骗不过自己的姑娘,干脆实话实说:「天儿,这晏唯诚稳重知礼又有潜力,爹印象不错。那晏越掌门明摆着主动与我蓬莱示好,爹也不可拂了晏掌门的面子。」   「他刺了我一剑,爹你还对他印象不错?女儿是你亲生的吗?」霓漫天噎他。   「哈哈……」霓千丈干笑两声,「爹就是个建议,未来你们同门,能不能多些接触,爹又不能强求。不过天儿,你是未来的蓬莱掌门,那小伙子八成是未来的长白山掌门,你们如今同在长留修习,这关系还是与善为佳。」   「唉,」霓漫天故作沮丧道,「幸好长留掌门是个女子,不然女儿肯定会被送来和亲。」   「休得胡说……」霓千丈无语。   正在这时,居然又有人敲门。   见自家爹爹去开门,霓漫天有点烦躁,真是够了,受个伤居然还搞成相亲大会,这次又是哪门哪派的青年才俊还是纨绔子弟?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   正在心里嘟囔着,忽然听见父亲惊呼:「原来是世尊和儒尊,二位太客气了,快请进。」   妈呀!   霓漫天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漫天可好些了?」摩严负手站在榻边关切道。   「多谢世尊和儒尊,弟子好多了。」霓漫天看一眼这长留两尊,有礼的回应道。笙箫默站在摩严身后,许是当着霓千丈的面,第一次没有那么欠揍的表情,一脸正经,演的跟真的似的。   霓漫天觉得很想笑。   「霓掌门,漫天今日的打法太冒险了,明日还有一战,千万不要用力过猛,这么好仙资的弟子,长留这次绝对不会亏待。」摩严对霓千丈肃然道。这个孩子这一世,叫他印象越来越好,那些事情已经过去,恩恩怨怨也该有个了结了。   「多谢世尊,有您这句话,霓某就放心了。」霓千丈顿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摩严又道:「漫天,明日即便落败,你也是仙剑大会的第二名,成绩很好了,你希望拜谁为师?除了尊上,我都可帮你知会一下。」   这话倒叫她有点受宠若惊,可霓漫天还是犹豫了一下道:「多谢世尊,只是拜师之事,弟子……弟子还没有想好。」   「师兄,当着我们的面,拜谁不拜谁她定是不好开口,」笙箫默忍不住过来打圆场,「你我还是先回吧,教她好好休息。明日大典,自有机缘。」   「嗯,也好。」摩严点点头。   笙箫默突然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霓千丈:「霓掌门,这是我独门的紫玉露,对令爱的伤痕有效。每隔两个时辰给她服一次,明日可安好。」   霓漫天不由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根本不接她的目光,仿佛跟她一点都不熟。   你就演吧!霓漫天在心里默默扎小人。   霓千丈自是不知这其中渊源,见长留儒尊赐药,只得连连道谢,一直送二人离开。   不得不说,这长留儒尊的演技虽然让霓漫天十分无语,可给她的紫玉露却比长白山那一大堆药好了不止一两个档次,她服下以后,今日一早醒来,发现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痂,疼痛也减轻了大半。   梳洗罢,玉衣束带,她又能精神抖擞地上战场了。   这是仙剑大会的最后一场,魁首争夺战。   随着「铛」的一声锣响,站在不远处的温云絮却没有立刻上七星负极阵,而是「好意」与对面的霓漫天喊话道:「漫天,你昨日的伤可好些了?」   明知故问!   霓漫天不动声色道:「劳你关心,已经好了。」   「是么?那真是恭喜!」温云絮仿佛漫不经心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大声惊呼:「哎呀,你拿的该不会是上古凶器碧落剑吧?」   什么?碧落剑?   全场哗然。   霓漫天只觉得胸中一股火气「腾」得烧起来,记忆汹涌如开闸。   上一世,她用伪装的碧落剑伤花千骨,拜师大典众目睽睽之下被白子画拆穿,颜面扫地,也因此失去了成为尊上首徒的资格,这也成为了她一生痛苦的开始。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拿这个戳她。   她真的要因为上一世的往事,被生生世世钉在耻辱柱上任人指摘么?   不,她不甘心!   台下已有了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   霓千丈狠狠剜了一眼玉浊峰掌门,对方却像没看见他似的。   温云絮才多大,这段往事她如何知晓?想都不用想,定是有人故意漏了嘴支招。   魁首之战,毫厘之争,讲求的便是心态平和。温云絮原本胜算不一定多大,可如今天儿受了伤,再加上这些诛心之语,她胜率便大了许多。   天儿,你可千万要稳住啊!   温云絮见霓漫天皱了眉,心道诛心成功,话里话外更是不饶:「既然这样,还是不要比了,云絮认输便是。我还想多活两日呢。」   「铛」的一声,霓漫天突然扔掉手中剑,转身从身后的剑架上抄起一柄海轩木剑。凝神聚气,单手持剑,真气顿时注入木剑。   「温云絮,我霓漫天今日就用木剑和你打,你一样还是输!」   她持剑飞上七星负极阵。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姑娘是被昨日一剑刺傻了么?竟然要用一根几乎没有任何力量的海轩木剑打魁首之战?   温云絮也愣了,本以为那些话能乱她心神,可现在,她、她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慌了?   她努力定了定神,那毕竟是海轩木剑,她手里可是开了刃的玄铁剑。那丫头被她激得逞强,说不定倒是一个机会。   她也追上七星负极阵,两人即刻打作一团。   霓漫天将木剑舞的虎虎生风。海轩木剑没有锋刃,但因为材质特殊,比铁更重,与其说它是一把剑,不如说更像一把硬鞭。   温云絮招招攻击狠辣,霓漫天却几乎不与她交锋,大部分情况只是防御避闪或是用木剑格挡,双剑每次在空中对上,温云絮都觉得自己的虎口被震的发疼。   待到两人过了三四十招还没分胜负,温云絮终于按捺不住,一剑竟朝霓漫天心窝刺去,全然忘了仙剑大会不下杀手的比赛规则。   天儿!   霓千丈心里一惊。   霓漫天却嘴角微翘,来得正好!   眼看着她的剑尖离她的心口只有一尺左右,霓漫天突然侧身后仰,剑锋擦着她的肩膀刺空,温云絮以为她又要像上次那般倒踢,怎料对方却借着惯性在空中直接侧身空翻到她身后,将那海轩木剑狠狠抽打在她的后腰上。   鱼跃于渊!   刚打完拜师组比赛的逆言看到这一幕都傻了。这、这不是他教不疑的那一招么?不疑没学会,居然叫这丫头学去了!不仅学去,还将它化成了鞭法。   有两下子呢,小师妹。   被霓漫天的木剑击中,温云絮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整个人不禁向前探身而去。   不同于剑法,鞭法最讲究的就是借力借势进行连贯地劈抽横扫,温云絮这一招落败,一下子便成了霓漫天的活靶子,被她手中的木剑连连抽中,再也找不回节奏。想起她踢上不疑的那一狠脚,霓漫天下手更是毫不留情,接连劈打在对方的肩胛、膝弯儿等反关节处。那海轩木重于玄铁,只要用力得当,打在身上疼痛无比,而且无锋无刃不伤性命。她招招打的都是痛点,几击下去,温云絮竟被她生生击下七星负极阵,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霓漫天胜。」见温云絮落地,落十一眼神微动,敲下休战的锣声。   「天儿打得好啊!」见此情景,霓千丈哪里还顾得什么仙派情谊,激动地直接站起来为女儿喝彩。   海轩木剑对战玄铁剑,这般精彩在仙剑大会上亦是不多见。一时间众仙派纷纷上来为霓千丈道贺,这样的魁首,谁还说得?   「这孩子,让人意外。」摩严由衷赞道。   白子画淡淡呷一口茶,这次她倒是给自己长了骨气。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可惜出手太狠,没有饶人之量。」   笙箫默不禁看了一眼两人,不动声色地舒一口气,嘴角微微勾起。   温云絮伏在地上疼得只能慢慢顺气,却看见一双脚缓缓走到眼前。   她抬头,只见霓漫天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桀骜又冷然。   她将海轩木剑随意地扔在她面前,一字一顿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人与人的差距,很多时候比人与狗还要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什么意见求评论求鼓励,哇咔咔~ ☆、师徒之战   器宇轩昂的长留大殿中,新晋弟子按仙剑大会名次顺序跪下,众仙派掌门依次分于两侧客位。   「恭请掌门及三尊上位。」桃翁声如洪钟。   幽若翩然走在最前,腰间是雪白的掌门宫羽。这位史上最年轻的长留掌门站在尊位中央,气度非凡,朝列掌门颔首之意,所有人这才落座。   霓漫天跪在队伍最前,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这一切与前世竟然如此相似,她又跪在这里,依然是这样的殿阁,所有人都坐在同样的位置。   若说有什么不同,只有她的心吧。   「此次仙剑大会前三甲分别是,晏唯诚,温云絮,霓漫天。」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最后念出来,霓漫天突然很想哭。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可她心中却欣慰甚至轻松。   她终于成为了仙剑大会的魁首,真真正正的第一名。   「恭喜啊,霓掌门,」晏越首先拱手赞道,「令爱这一场,可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精彩比赛呢。」   「承让承让。」面对周围各仙派真真假假的恭维羡慕,霓千丈嘴上依然谦恭,内心却第一次感觉到十足的扬眉吐气。   这世间,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实力和利益。   天儿,你可明白?   「请掌门先行授徒,授香草。」桃翁依例道。   幽若面色平静地走下尊位,摘了香草,却像故意似的绕过了霓漫天,将香草递给了她身后一个文气的女孩子。   「弟子、弟子拜见师父。」女孩子显然受宠若惊,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摩严顿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看来还是让十一把这孩子收到自己门下吧。   「十一,将香草递给漫天吧。」摩严对落十一小声道。   「啊……」落十一一愣,却犹豫了。   如今他和糖宝已经在一起,霓漫天上一世却杀了糖宝。虽然这一世自她入门至今,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是这一层嫌隙在此,却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众掌门心里又开始滚起小九九,长留掌门不收魁首,世尊首徒竟然也不肯收,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微妙的尴尬。   「漫天师妹,你做我的徒弟吧!」一束香草恰逢其时地递到霓漫天眼前,她抬头,却对上逆言笑吟吟的脸,「我可是这届仙剑大会拜师组的第一名,不亏待你吧?」   当初他那般狂妄的说若得了拜师组第一,便要收她与不疑为徒,此刻这玩笑如此真诚。   霓漫天心里升起一丝感激,逆言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像个登徒子,可是却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替她解围。他终究是有实力的,那些人于她终是旧人,她本不该有所期待。   就在她准备接下香草时,忽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从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   「慢着。」   笙箫默缓缓走下了尊位,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霓漫天再次看到了他那样的眼神,冷然清澈、却深不见底。   他连香草都没有摘,直接将手伸到她眼前,摊开掌心,是一枚崭新的宫铃。   她愣住了。   用银箫威胁她的他,把她打下三生池的他,飞身救她的他,抱着她坠入深渊的他……   那些影子明明不是一个人,为什么却都是他一个人呢?   她发现自己看不清,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不,」她看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道,「儒尊,请恕弟子不能拜您为师。」   满座皆惊!   第一次看到长留儒尊直接授了宫铃,却也第一次看到魁首居然拒绝了这个宫铃。   这一年的仙剑大会果然是波澜迭起呢。   「为什么?」笙箫默似乎没有太意外。   霓漫天垂下眼眸,语气却冷静:「儒尊,弟子入长留,只为修习而来。弟子知道儒尊生性潇洒不羁,可弟子却是真心想要修习,弟子希望能拜一个愿意相信弟子、倾囊相授的师父。还请儒尊见谅。」   这一番话说的露骨至极,即便是什么都不在乎的长留儒尊,被一个弟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嫌弃不务正业不愿做他的徒弟,这面子多多少少是挂不住的。   霓千丈拼命给自己的女儿使眼色,心里却着实为她捏把汗,这孩子从小到大见过不少世面,怎么这会儿竟然说出这么不得体的话?   暗地里不由地手心聚了力,生怕笙箫默一气之下动手。   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霓漫天觉得自己的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但还是决定趁此空档将一切尘埃落定。她深吸一口气,勇敢地伸出手去接逆言递出的香草。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那枚香草之时,笙箫默却突然一把捉住她的肩膀,将她带离地面,像拎小鸡似的飞出长留大殿,两人落在殿前的空地上。   「师弟!」摩严顿时懵了,赶紧追到殿外,他这是要干嘛?   众人愣了一下,也陆续来到殿外。   只见笙箫默伸出右手,银箫赫然出现在他手心。他看着霓漫天,居高临下道:「不想做我的徒弟,打赢我再说。」   什么?   霓漫天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竟然要收她为徒?不,是他居然要强迫她拜他为师?   众仙已凌乱。   听过徒弟为了争师父打架的,也听过师父为了争好苗子较劲的,可从没听过师父为了强迫徒弟拜师而切磋比试的!   果然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乱了,全乱了……   只见霓漫天干脆地起身,随即祭出贴身宝剑——广陵剑。   一个腾身,两人竟然就在半空中打起来。   霓漫天心里明白,她与他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实力层面战斗,可她却依然泄愤般地与他对战。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呢?   如果想收她为徒,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更平和的方式告诉她,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逼她服软呢?他明知道这对她来说明明是最不可能做到的事!   半空中,笙箫默的银箫不时对上广陵剑的剑锋,他基本只是在防御,未曾进攻。因为速度快了对手几倍,霓漫天的剑招在他面前看上去跟慢动作拆解差不多,完全没有威胁。可霓漫天却像失了控一般,一招一式竟然全都下的死手,招招直奔他命门而去。众人明知二人不在一个修为层面战斗,却还是看得心惊肉跳。   拆了二三十招,笙箫默觉得差不多了,忽然飞身转到霓漫天身后,手中银箫轻轻在她的后脊处敲了一下。这一下笙箫默只用了一两成的力道,于霓漫天却如泰山压顶一般厉害,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瞬间打落在地,后脊一阵麻痹,好半天都没有知觉。   见她落地,笙箫默也缓缓落在她面前,银箫在手中飞转,又变回一把扇子。他将那个宫铃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地面上,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你这样的修为,有什么资格挑剔师父?」   语罢,他摇着扇子若无其事回到了位子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霓漫天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他最后扔下的那句话和眼前这个崭新的、闪烁的宫铃。她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尊突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成了齑粉。   慢慢将那个宫铃捡起来攥在手心,霓漫天踉踉跄跄地走回大殿,在众人或诧异或惊讶的目光中,她一直走到笙箫默的面前,缓缓跪下去。   「弟子霓漫天,愿意拜儒尊笙箫默为师。从今往后,努力研习,潜心修炼,绝不违抗师命。」语罢,她深深叩首。   再抬起头,她突觉眼前一黑,毫无意识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漫天,你终于醒了。」   霓漫天睁开眼,正对上不疑如释重负的脸。「赶紧把这碗药喝了,」她赶紧把桌上的药碗端过来。   霓漫天觉得脑袋昏昏的,只看到不疑的嘴角上还有一块青紫:「不疑,你的伤好些了么?」   「放心,好多了,」不疑笑,把药碗都快送到她嘴边了,「快喝快喝,儒尊吩咐说你一醒就让你喝,我都去热过好几道了。」   霓漫天接过药碗:「儒尊来过?」   「什么叫来过?」不疑诧异,「这里是他的销魂殿好吧?」   噗!   她差点把一口药喷出来。   「你说什么?」霓漫天看看四周,这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的房间。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爹呢?」她记得她不是在长留大殿拜师么?还跟笙箫默打了一架?难不成是在做梦?   「你在拜师大典上刚认了师父就倒了,是儒尊把你抱回来的。你左肩上的伤口已经裂开了,本来霓掌门想在殿下照顾你,可儒尊告诉他会把你安顿在这里亲自照顾,霓掌门这才放心地回蓬莱了。」   啊!   她爹居然把自己的女儿扔给一个男人,自己如此心大地就回去了,这真的是亲爹么?   霓漫天默默端起碗喝药,心里把自家老爹揶揄了一百遍。   盯着她把药喝完,不疑这才与她说了些她倒下之后的故事,落十一收了晏唯诚,温云絮却被封魔阁首座永化长老收去,听说他与玉浊峰的掌门颇有些交情。   「不疑,那你呢?」霓漫天好奇道。   「唉,我还能有什么挑的?」不疑故作一脸沮丧,「我师父眼看到手的爱徒就这么飞了,只要收我充数呗。」   「逆言?那你岂不是如愿以偿?」霓漫天故意笑她,说起来,这两个人才是早在仙剑大会前就内定了的。不过想起逆言那些稀奇古怪却颇有效率的授习方法,她绝对相信他是个好师父。   不疑的脸色始终透着兴奋,她转而道:「漫天你知道吗?你可是这一届新晋弟子中,唯一一个直接被三尊收为徒弟的,差不多所有人都要尊称你一声师叔呢。」   师叔么?呵呵。   上一世她是落十一的徒弟,一堆人都是她师叔,如今,她居然也成了师叔。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两个姑娘正说着,忽听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传来笙箫默的声音:「我可以进来么?」   霓漫天和不疑交换个眼色,两人迅速整理一下,不疑这才把门打开。   「儒尊。」她行礼道。   笙箫默微笑下,缓步走到霓漫天跟前。   「儒尊。」霓漫天下意识道。   「儒尊?」笙箫默颇意外地反问了一句。   「呃……师父……」霓漫天猛然反应过来,尴尬不已。   不疑见状忙道:「儒尊,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弟子先告退了。」   得了笙箫默的应允,不疑给霓漫天递了个眼色,便躬身退出去。   「伤口还痛么?」他站在榻边一尺左右看着她,神情倒是认真。   霓漫天看了他一眼,又调开了目光,努力平静道:「多谢师父,我好多了。」   嘴里说着谢意,可她那个表情,哪里是真心?   「做我的徒弟,便叫你这么委屈么?」他不动声色道。   霓漫天心头一紧,他居然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她直言不讳。   「我为何就不能收你为徒了?」他却笑的戏谑。   「我以为你是很讨厌我的。」她语气有点软。   笙箫默没有立刻回答,隔了半晌,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坦然道:「说实话,你初上长留的时候,我确实不喜欢你,」又似自嘲般勾起嘴角,「可观察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事情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观察我?」霓漫天有些惊讶。   他似笑非笑:「我说过,你的一切,我都会知道。自然没有事情瞒得过我。」   她下意识抿唇,想起初上长留之时,他用那支银箫对她施了法,还说了那番话。可转念一想,后面发生的事情,好像渐渐的,确实与她当初的判断有些不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看着她依然有些怀疑的目光,笙箫默敛了笑,「如果你一定要问,告诉你也无妨,」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我只是不愿明珠屈地,宝剑蒙尘。」   霓漫天僵住。   明珠屈地,宝剑蒙尘?   她微微垂下目光,眼神复杂,却说不出什么。   笙箫默见状不再多言,起身便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顿了一下:「这几日你不必执于修炼,专心把伤先养好。等你身体无碍了,我会带你下山修习。」   霓漫天猛地抬起头。   什么?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未成师徒先撕逼~~~哇咔咔 ☆、九霄吐纳   虽然霓漫天并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说笙箫默确实将她「照顾」的很好,不到半个月,肩上的剑伤已经愈合,连一点伤疤都没有。   三月一个晴日,霓漫天收拾了行装,带上佩剑,真的跟着笙箫默下山了。   两人御剑小半日,终于飞离了长留仙山,落在无人之境开始步行。   霓漫天不再着长留宫衣,而是换上了她平日的衣裙,藕色的外衫配上海棠红的襦裙,发髻上只有一片淡胭脂色的花钿。笙箫默则是一身天青色长袍,如民间寻常男子一般束发。两人皆佩剑,但身无长物,看上去就是一双江湖侠客,可他二人周身散发出的出尘气质,却又与一般的江湖中人有些不同。   两人走了半日入了闹市,笙萧默却带她径直来到了一家酒楼,不由分说点了一桌子饭菜,还要了一壶美酒。   无比疑惑的霓漫天到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带她来修习的吗?按照她对他的了解,这八成是叫她陪他出来玩的吧?   「师父,你之前不是说要带我下山修习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看着他大快朵颐,霓漫天忍不住问道。   笙箫默依然自顾自吃着香甜,看也没看她:「先吃饭。」   「师父,」霓漫天见状,仿佛应证了自己的预感,不禁直言道,「如果你只是想让弟子陪您下山游玩,你可以直接告诉弟子,不必打着修习的幌子骗我。」   笙箫默听罢,并没有恼,只是把筷子放下,似笑非笑盯着她:「若我告诉你我只是让我陪我出来玩,你也是肯来的?」   「我……」霓漫天刚想说不,可是又觉得不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如果师父非要如此,弟子也会从命……」话虽如此,可她那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沮丧表情,却看得笙箫默十分想笑。   「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师父?」笙箫默忽然玩笑般道,「看来你虽然一口一个师父的叫我,心里其实并没有真心把我当师父吧?」   被他猛得这么一问,霓漫天一时语塞。   虽然接了他的宫铃,磕了头立了誓,可她真的发自肺腑将他当作师父了么?   她说不清。   「师父,弟子来长留本为了修习而来,吃再多的苦都没有怨言,这是弟子的全部目的。师父既然执意要收我为徒,我以为师父应该了解我的期待,并且能帮助我完成它。」她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抖了个干净。   笙箫默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一笑:「漫天,这世间很多事情,欲速则不达。你越是急迫越是想达成,结果却往往南辕北辙。开弓放箭,要先学会退,才能前进的更远;鲤跃龙门,也得先懂得向下潜,才能往上跳。」   看着她略有迟疑的目光,他将一双筷子放在她面前:「心平气和地把这顿饭吃好,晚上在客栈安安心心睡一觉。明日一早我会叫你,」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接下来的九天,你都不可以再进食和饮水,也不可以睡觉,修习会正式开始。」   接下来的九天都要禁饮禁食?   只顿了半晌,霓漫天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真的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她吃的不快,却十分认真,仿佛连吃饭也变成了修习一般。笙箫默也不再说话,只是斟了一杯酒,一边看着她一边缓缓的喝着,唇边染开温和的笑意。   确如他所说,她平静地吃完了饭,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就寝,自始自终再没有问过什么。   第二天一早,霓漫天睡得朦胧,就被笙箫默唤起来。不过想到他昨日说的话,她倒是颇有些高兴。   笙箫默带她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旷野,一处青山的半山腰,向外突起一块石台,约有三五丈见方,如云台一般,周围长满了灌木。   两人飞身上了石台,笙箫默银箫轻指,在地上画出一个直径三五尺的圆圈,微微冒着白光。他转而对霓漫天肃然道:「接下来的九日,你便在此圈中入定,禁食、禁饮、禁眠。不论昼夜,不论周遭环境如何变化,不可妄动,不可起身,不可离开。可以言语,但不能脱离入定的状态,」他顿了顿道,「我会寸步不离在一旁陪着你,在特定的时间授你心法,你只需依照我所说的做即可。你可接受?」   霓漫天略一沉吟,郑重地点点头:「弟子遵命。」   笙箫默嘴角微翘,却还是强调道:「在这九日内,你只能做两件事,入定,或者按照我所说的做。如果你无法忍受饥渴和困顿,或者对修行心有疑虑,可以随时提出终止。我即刻带你返回长留,以后的日子,我可以如他人一般,以常规之法教你,但我从此再不会带你进行此类修习,你究竟能获得什么,只能看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严厉。   霓漫天微怔,这话说的着实严重,甚至犹如威胁,若她中途放弃,笙箫默基本就等同于放弃她了么?   看来这次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霓漫天内心竟然升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不仅是因为她预感自己很可能会习得某些恐怕非常罕见的秘法,更因为,从某种程度上,她隐约觉得笙箫默似乎对她另眼相待,仿佛是某种胜于他人的……信任与爱重?   「师父,弟子定能坚持到底。」她眼神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霓漫天缓缓莲坐在圈内闭目入定。关闭双眼的一瞬间,她感觉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晨曦入定,正午的阳光却已经有些烈,晒着她的额头和脸颊,炎热之余,教她皮肤微微发痛。   「吐纳之间,逐渐延长间隔时间,让自己更静一些。」笙箫默似乎完全能感受到她身体上些微的变化,缓缓言道。   她依言呼吸吐纳,身体确实逐渐凉爽下来。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弱下去,夕阳西下,很快迎来了黑夜。   「你听到了什么吗?」笙箫默突然轻声在她一旁问道。   霓漫天努力竖起耳朵听了听,诚实道:「弟子只听到了夜虫的叫声。」   「好听吗?」他不慌不忙。   霓漫天不解,夜虫有什么好听的,倒有点聒噪。   「不好听,有点吵。」   虽然不能睁眼,但是她知道笙箫默笑了:「这才刚开始。」   第一日明明晴空万里,可到了第二日,太阳竟如未升起一般,虽然霓漫天能感觉到眼前的亮光,但是却不再有暖阳照在身上的感觉,周遭似乎是阴天。   不过乌云密布也不错,没那么热了,霓漫天暗道。若是未来几日都有这般好天气,入定也不是难事。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到了第三日,周遭已是狂风大作,细碎的飞石和草木枝叶不断地打在她身上,她的衣衫和头发被吹的乱舞,又披散在她脸上和颈肩,痒痒的教她很想抓挠。奈何笙箫默说过不能妄动,她入定已深,四肢也不再那般听使唤,一时间心头有些焦躁起来。   「风为天地间的流淌之力,无聚无形,你无法躲开它的,」笙箫默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与其被它扰弄,不如顺应甚至享受它。」   「师父,弟子不知道该如何享受这狂风。」霓漫天实言道,她被这大风吹的实在难受。   笙箫默道:「吐纳均匀,保持自己的仙力沉在丹田处不散。忘掉你是一个人,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一株植物。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只是天地间的灵气滋养你的方式。」   滋养她的方式?   霓漫天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意思,但是她还是努力依照他说的继续入定。逐渐地,她感觉自己开始适应狂风,周身的毛孔似乎微微张开,在吸收这一股风。   待到后几日,那天象更是愈加恶劣,一日电闪雷鸣,一日大雨倾盆,一日扬沙如扫,一日霜雪不歇。不过三五日内,她觉得自己已经历了四季,被雨水淋得透湿,又被扬沙吹过,身上隐约能感受到泥浆流淌。而连续多日不曾休息和饮食,更让她又饥又渴,极度困乏。被风霜雨雪折磨这许多日,她从内到外几乎被消耗殆尽,这种苦痛远不是肉体的痛楚能够比拟的,而是身心双重的抽空和绝望。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粗重和不规律起来,也许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师父,弟子……弟子担心……撑不下去了……」霓漫天的声音已有些虚浮,身形轻轻晃动。   「天儿,」笙箫默忽然唤了她一声,教她朦胧之中猛然一个机灵。   天儿?   这称呼不同往日,本只有她父亲才会这般称呼她的。   「别放弃……你已经撑过七日,不要功亏一篑。」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仿佛与她一般也承受着精神的极限。   「师父……」她苦痛又疲惫,难受的几乎想要哭出来。   「天儿,你的感觉我全都懂,」笙箫默的声音很近,「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你能撑过去,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他声音疲倦,可却依然沉静得教她安心。   两人皆默然半晌,她忽听得他语气带了轻松的笑意:「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么?你的周身已经长满了青色的苔藓和藤蔓,有鸟兽虫蛇栖息在你的身旁。你已经成了一棵树,很快将化入天地。」   霓漫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全身长满了苔藓,与鸟兽虫蛇在一起?   若是平日,她定然会惊得大叫起来。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长出了根,长在这土地上。冰冷的霜雪已化为清水,顺着她的身体缓缓流淌,竟然教她嗅出了水的香气,沁人心脾。   感觉一只温润的手滑过她的肩,轻轻撩起她耳畔已经散乱的发,替她理到脑后。温润的感觉犹如最寻常的安慰,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一圈一圈的纹路。   那就,再坚持一下……   最后两日,天气已恢复了晴日,阳光温润如水。   周围依然安静,可是却叫她觉得热闹非凡。小草破土的声音,水在树木的枝干中流淌的声音,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甚至她自己的心跳、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发现,饥渴困顿的感觉开始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台无上的清明,身体仿佛金蝉脱壳一般,脱去了沉重的外壳,变得犹如水滴纸片一般轻盈舒畅。她觉得自己仿佛随时都能飘起来,化入万物。随着她的呼吸吐纳,源源不断的能量似乎沁入她的身体,让她感觉饱腹,但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霓漫天完全沉浸在这一片犹如花月洞天般的新奇境界中,连时间都忘记了,直到第九日的傍晚,却听得笙箫默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九日已满,天儿,你可以试着慢慢睁开眼睛了。」   霓漫天缓缓睁开眼睛,由黑暗遁出的瞬间,她竟然没有感觉到刺眼或不适,然而下一刻,她却已然呆住。   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先前入定的那个石台,飘起数丈高。衣衫雪白如洗,全身冒着淡淡的、晶莹的白色光芒,而天地之间,无数白色的、蛛丝一般的光芒还在不断的流入她的身体。   「师父,这是……」霓漫天又惊又喜。   笙箫默微微一笑,似乎没有任何意外:「这就是九霄吐纳法,从今日起,你再不会感到饥饿和口渴,也不会觉得疲乏。即便你的身体产生巨大的仙力消耗,也能够通过短暂的入定和吐纳从天地之间获取灵力给养,而且不会让你感到负累。」   九霄吐纳法?这就是九霄吐纳法么?   霓漫天缓缓落回石台之上,整个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曾经她在父亲书房的一本册子里瞥过一眼,据说这是十分上乘的心法,以九霄吐纳法修行之人,施展的法术力量能够数倍甚至数十倍于寻常仙人,因为他们能够直接化自然的力量为自身修为,而自然之力,本是天地间最取之不尽、却也最强大的力量。只是九霄吐纳法修习十分不易,不仅需要极高的意志力经历春夏秋冬四季变换,还需要一位已习得九霄吐纳法的修为上乘的仙人从旁加以引导和护法,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或者力竭而死。她爹爹曾经用心钻研多年都未曾获得,谁知道竟然被她就这样习得了。   霓漫天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笙箫默只是负手笑盈盈地望着她,她感觉心中仿佛被一片初春的茅草抚过,细细痒痒的。她不禁跑上前一把抱住笙箫默道:「师父,真是太谢谢您了,您为什么不早说呢?」   想起最困难的那几日,她虽然看不到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倦意,想必他为她护法也不是小的消耗。   笙箫默任她抱着,也不拂她的兴,只是淡然笑道:「早告诉你?你若知道自己习的是九霄吐纳法,最困难的那几日很可能过不去。不知者无畏,反而能激发最初的潜能和勇气。」   她心下欣喜又感动,笑靥如盛开的梨花。他望着她笑的坦然,眉梢眼角却带着他招牌般的狡黠,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抱着他,顿时觉得有点尴尬,赶紧松了手。   「好啦,接下来的几日,先修整一下。之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可别高兴得太早。」笙箫默表情如常,却及时敲打了一句,随即摇着扇子大步飞下了石台。 ☆、风筝舞   春风正好,郊外的旷野一片热闹的绿。半空中飞起片片纸鸢,花草鸟兽,燕蝉鹰蝶,应有尽有。   霓漫天一身绯色站在一棵葱郁的榕树下,看着前面远远近近的纸鸢入了迷。   「喜欢的话,你也去放一只啊。」笙箫默站在她身后道。   「我?」霓漫天有点惊讶,转而嫌弃似的道,「这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真的么?那你干吗看得这么入迷?」背后的人笑她。   「谁、谁看得入迷了?」霓漫天赶紧辩解,「不是师父说这几日修整,我才到这郊外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正好他们在放纸鸢,我就是那么顺便一看。」   过了一会儿,霓漫天却没听到他回应她,不自觉转身,哪里还有笙箫默?   正四处找他,却见笙箫默从不远处笑眯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小半人高的「花草鹞」,外形似鹰,上面却绘着繁复精美的花草和图案,十分打眼。   「天儿,别嘴硬了,」他仿佛看破她的心思,「放一只吧。」   霓漫天看着那只风筝欣喜不已,可嘴上却讥道:「哼,是师父你自己想玩吧?却要赖到我头上。」   笙箫默也不争辩,顺嘴道:「是啊,就是为师想玩,那我去放了,你便看着吧。」说着带着风筝就跑了。   「哎!你等等我……」霓漫天见状赶紧追上去,一把把他手里的花草鹞抢走。   「你不是说你不玩的嘛……」笙箫默无语。   草地上,笙箫默将风筝举起来,霓漫天拉着线轴走出三五丈远。   「三、二、一!」笙箫默应声放手,霓漫天开始朝前奔跑。自从习得九霄吐纳法之后,她愈发觉得自己日益轻盈,跑起来以后速度更快于往日。花草鹞迎风起飞,很快便飞起十几丈高,在一片素色的纸鸢中显得十分出挑。   花草鹞越飞越高,她手中的木线轴乌碌碌的转着,很快一盘线转到了底。就在这时,风筝线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挂住,被压扯了一下,她回身一看,却见笙箫默已经稳稳站在了风筝线上,离她不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笑着对她喊:「你也把我一起放起来吧。」   虽然他说的玩笑,可霓漫天心下却是一惊,那风筝线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螳螂一只蛐蛐,要想站住都不容易吧。   这又是什么新奇的仙法?她一时有些好奇了。   笙箫默见她发愣,便对她喊道:「天儿,你也可以站上来。」说着,他竟然还朝后倒退了几步,像给她腾地方似的。他步步如履平地,仿佛并不是走在一根线上,而是站在一个宽阔的斜坡上。   她也可以?   霓漫天不可思议地皱了一下眉。   犹豫了片刻,她将线轴拴牢在一根树枝上。深吸口气,一个飞身也踩到了风筝线上。   「哎呀……」霓漫天刚踩上风筝线,左摇右晃了好一阵才勉强稳住。可尽管如此,对她来说已经不容易了。她发现,其实自己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沉,好像只有百分之一的重量真正压在风筝线上。再看看笙箫默,他脚下的风筝线也只是弯下一个不大的弧度,显然并没有承受多少重量。霓漫天瞬间有点明白了,定是九霄吐纳法在作用,可以让身体轻盈如纸。   「不要害怕,试着往前走,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感受。」笙箫默鼓励道,他向她伸出手,仿佛长辈在教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般。   霓漫天定了定神,感觉身体里的仙力开始缓缓流动。春风拂面,似乎也将她吹得可以飘起来似的,压在风筝线上的重量也越来越轻。她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新奇的灵动,虽然有点担心,但更多的是奇异,她努力保持着平衡,张开胳膊一步步朝前迈去。   明明两个人之间也就隔着两三丈,可霓漫天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才走到笙箫默的面前。笙箫默也不催她,待她离他够近了,他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着这个丫头额上满是紧张的冷汗,嘴角染了笑。   霓漫天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自我表扬道:「呵,我也不错嘛。」   笙箫默噗哧笑出来:「是,不错不错,」他顿了一顿道,「那现在你再走回去吧。」   「啊?」霓漫天差点从风筝线上掉下来。   这几日霓漫天虽然没有修习什么具体的仙法,但是每天都被笙箫默逼着在风筝线上反反复复地走十几个来回,那只巨大的花草鹞依然在远处的上空又拉风又平稳地飘着,好像也在看她的笑话似的。   哼,说什么放纸鸢,说来说去还是在训练她!霓漫天在心里咔咔写小竹板儿。   「师父,到底是我放纸鸢还是纸鸢放我啊?」她站在高高的风筝线上,冲着歪在树下小憩的笙箫默大喊。   笙箫默抬起眼皮,懒懒道:「你觉得如何便如何咯,」转而故作享受般的一笑,「虽然从为师看来,是我放你们俩,并无甚区别。」   什么!   霓漫天都快气炸了,所以他现在,又开始消遣她了么?   不过实话说,度过了最初的不习惯,她发现其实走在风筝线上和走在地上也没差嘛。   「师父!我到底还要在这根线上走多久啊?」霓漫天大声抗议,在风筝线上来来回回踱步翻筋斗。   「哟,已经如履平地了嘛?」笙箫默突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眼中精光一闪,人已飞身上了风筝线,站在距她一两丈处。   手中纸扇一转,已变为那支银箫。   「既如此,可敢与我比试一番?」他狡黠而挑衅地望着她。   霓漫天经过这么多日相处,对笙箫默的性子已然有些摸出来了,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没个正经,带她修习却是一步一个脚印绝不含糊,严肃之时甚至叫她不得不听服。   「有什么不敢?」她毫无惧色,随即祭出广陵剑,如平辈比试一般抱拳行礼,「师父,请赐教!」   笙箫默微微勾唇,银箫飞转间,已向她袭来。   霓漫天身形如秋叶轻舞,广陵剑仿佛也吸收了主人的力量,散发着白光般的剑气直奔笙箫默而去。一剑一箫在空中「叮」的一声遇上,只这一下,笙箫默便感受到她强烈的仙力潮涌,「不错,长进很大!」他不由地赞道。   霓漫天欣然一笑,下一招已然攻来,犹如铁铲一般朝他的下盘挥去,剑气凛然扫过,笙箫默却只是不慌不忙地极速腾身而起,又翩然落回风筝线上。   好厉害的身法,霓漫天暗道。   发现剑刺不中他,她随即换了策略,舞着眼花缭乱的剑花招招迫近。她步步紧逼,他却闲逸地慢慢后退,两人的足步在细如蛛丝的风筝线上轻快地跳跃着。最后笙箫默被霓漫天的剑招逼到了半空中,后背马上就要贴到那只花草鹞了,只见他突然一个跃起,倒着从霓漫天的头顶翻过去。   谁知霓漫天早已料到他有此打算,最后刺他的那一剑竟是虚招,待他腾起之时,她的剑锋突然转向,凌空朝他划过一道弧线,虽然仗着身法他的身体躲过了这一招暗袭,可剑锋却将他飞舞的墨发生生削下一绺。   霓漫天哪里想到这一招真能碰到他,一时怔住。可就在此时,笙箫默的银箫却已对上她的广陵剑,银箫犹如挽花一般嗖嗖划了几个圈,别住她持剑的胳膊,之后在她的肋下轻轻击了一下。霓漫天感觉脚下顿时失去平衡,眼看着从风筝线上滑落。   「啊——!」她翻身落下,可就在此刻,他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感觉他手腕一个用力,她又被他拽回了风筝线上。   「竟能过这些招了,进步很大!」两人收了招,笙箫默由衷赞道,可还不等霓漫天高兴,他紧接着道,「你有个好师父!」   霓漫天忽然很想揍他。   夕阳西下,笙箫默与霓漫天回到了城中,缓缓往客栈走去。笙箫默摇着扇子,霓漫天已经收了广陵剑,手里只拿着纸鸢。   就在这时,一个小人儿撞了一下她的腰,「嗖」一下跑远了,虽然对方动作很快,可既然是霓漫天又怎么如何反应不过来?只见她极速并了几步追上去,一下子就拎住了那个小人儿的衣领,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一把抓住。   「把我的玉佩交出来!」她厉声道。   「谁、谁拿你的玉佩了?」小男孩勉强镇定地辩解。   霓漫天捉住他细细的小胳膊只轻轻一扭,小男孩便吃痛地叫起来。   「再不拿出来,我就把你的胳膊拧断!」她眼神凌厉地威胁他。   「天儿!」笙箫默已然追上来,见状制止道,「你不要伤他,他只是个孩子。」   霓漫天却并不听劝,执意道:「师父,他不小了,这些事此时若不长教训,将来长大了更是没有救,」转而继续逼问他,「快交出来!」   笙箫默本想再劝,可霓漫天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潜意识里,他也愿意看看她到底将如何处理,因而便收了话头,不再插手。   小男孩见状害怕不已,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把那个玉佩还给了霓漫天。   她接回玉佩看了看,手却只是松了一下,并不放开他,继续道:「为什么偷窃?」   许是发现自己不再理亏,小男孩一副决绝道:「我、我饿!」   「你饿?饿就可以偷盗别人的东西么?」霓漫天将这个玉佩举到他面前,「倘若此刻我家中无米,就等着当了这玉佩换米吃,如今被你偷去,我全家岂不是也要挨饿?今日你偷的是玉佩,他日你若偷的是别人的救命钱,那人家就活该等死吗?」   小男孩被她说的一愣,一时间小脸涨得通红。   笙箫默眼神微动,并不说话。   霓漫天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去看着他,语气缓下来:「偷窃就是错,即便情有可原也不会变成对的。这玉佩是我爹送给我的,跟随我十几年,是我很重要的东西,今日却差点被你拿走。你既然伤害了我,便要向我行礼道歉。」   小男孩怔住,脸上是怯懦又紧张的表情,可犹豫了一下,他居然真的跪下去对她行了个礼,声音细如蚊子:「姐姐,对不起,我错了。」   笙箫默顿觉欣慰,却又有点好笑。   霓漫天认真地点点头,将小男孩扶起来道:「如今你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你我再不相欠了。现在,你可以告诉姐姐,你爹娘呢?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   「爹爹被抓去打仗了,娘亲生了病没有钱治,家里没吃的,我好饿……」小男孩的语气里带着哭腔。   霓漫天迟疑片刻,道:「好,姐姐去买些吃的送给你。」   她迅速去买了些包子馒头的吃食,小男孩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就接过来坐在街边大快朵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霓漫天挨着他坐下来,轻声问道。   「我叫安喜……」   安喜吃了一个包子一个馒头就不吃了,看着霓漫天道:「姐姐,我吃饱了,剩下的我可以带回去吗?娘亲还饿着……」   「当然可以,」霓漫天心中微苦。她随即起身,对笙箫默认真道:「师父,弟子知道这世间受苦的人太多,救不过来。可今日既然叫我撞见,我还是希望帮人帮到底。我们去他家看一看好么?」语气一反往日,显出恳求之意。   笙箫默看到这会儿,已然明了,他安慰地一笑:「好。」   两人便跟随安喜去了他的家中。安喜果然家徒四壁,母亲染病在床,但意识还算清醒。笙箫默冲她行了个礼,简单说明了来意,却隐下了玉佩之事。孱弱的妇女见二人衣着谈吐不俗,忙唤安喜倒水让座。笙箫默止了她,只笑道:「既然缘分至此,在下略懂医术,愿意为夫人诊治,且让小徒先陪安喜在门外玩一会儿。」   霓漫天与安喜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安喜直愣愣地看着她手里的纸鸢,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姐姐,你的纸鸢好漂亮,我可以摸一下吗?」   霓漫天笑:「可以啊,」便把递给安喜。安喜如获珍宝一般把纸鸢捧在手里,下意识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摸上去。看着他惶恐又兴奋的表情,霓漫天觉得自己心中动了一下,她脱口道:「安喜,你喜欢的话,姐姐就把纸鸢送给你了。」   「真的吗?」安喜惊喜不已。   霓漫天笑着摸摸他的头:「是,不过安喜你要答应姐姐一件事。男子汉大丈夫,以后无论多艰难,都要活得有骨气,不能再行偷抢之事。困难总能过去,可人若没了心气儿,以后更怕是任人欺凌摆布了,你能答应么?」   安喜定定地望着她认真的表情,虽然他不是完全能明白她的话,但他能明白这个姐姐和那个哥哥一定是很好很了不起的人,于是坚定地点点头:「姐姐,我答应你。安喜再也不会那么做。」   霓漫天笑着捏捏他的脸:「嗯,这还差不多。」   两人正玩着,笙箫默这边已诊治完毕,原来安喜的母亲只是感染风寒,因为无钱医治才拖得严重了。笙箫默为她施了针,又写了一个方子。抓来药材,安顿好母子二人,霓漫天又留了一点钱给他们,这才与笙箫默离开了安喜家。   天已黑下去,夜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畅。霓漫天走在前,笙箫默负手走在后。本以为做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这丫头定会得意一番,可笙箫默等了半天,却发现她只是低头郁郁地走着,一言不发。   「天儿,你怎么了?」笙箫默叫住她道。   霓漫天不吱声,只是抬头这么幽幽看了他一眼,那表情看上去竟是委屈的紧。   笙箫默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做了这么有趣的一件好事,不兴奋也就罢了,怎么好像做了天大的罪孽似的?   「天儿,」他扶住她的肩,眼里已没了戏谑,语气认真:「你到底怎么了?和我说说?」难道是因为看到安喜的家境心中难受么?   霓漫天有点幽怨地皱了皱眉,憋了半天憋出几个字:「师父,我……我后悔了……」   「后悔?后悔什么?」   「我说出来你不能笑话我,」霓漫天小声道,「我后悔把纸鸢送给安喜了。」   「噗!」笙箫默顿时笑喷,「就因为这个?」   霓漫天点点头。   「一个纸鸢而已,明日再去买一只不就好了?」笙箫默笑着安慰她。   霓漫天摇摇头:「那不一样。这一只可是陪我练了这么多天,见证了我的进步,换一只就不一样了。」   笙箫默挑眉,一脸无奈道:「既然这样,那我替你再要回来?」   「那怎么行?」这丫头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我都送给安喜了,他那么喜欢,又那么相信我,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迟疑半晌,她叹口气,仿佛自我安慰般苦笑道,「算了算了,一只纸鸢而已,我哪有那么小气?师父咱们走吧。」随即自顾自朝前走。   可走了几步,霓漫天发现笙箫默并没有跟上来,她不经意一回头,却见笙箫默仍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一直负在背后的那只手缓缓拿出来,那只巨大精致的花草鹞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跳到他身前。   霓漫天瞬间僵住。   「这、我不是已经送给安喜了么?」她完全懵了。   笙箫默嘴角微翘:「你去抓药的时候,我变了两只更大更漂亮的纸鸢,和安喜把它换回来了。」   他居然……   霓漫天又惊又喜地跑上去,把纸鸢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笙箫默摇着扇子,很满足地欣赏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这丫头看上去整天铁板一块,终究还是个姑娘啊。   「师父早就知道我会后悔么?」霓漫天有点不好意思道。   「你呀,」笙箫默扇子一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前,故作生气道,「这可是为师买的,你居然敢随随便便就送人?你下次再送试试?」语罢,他大摇大摆地朝前走去。   霓漫天愣了。   这人真是……   「哼,小气鬼!」霓漫天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拿着纸鸢随即跟上他。纸鸢在她的手中随风微微战栗,流光溢彩。 ☆、闪电阵   郊外,一剑一箫打得叮当作响。   不过五招,笙箫默的银箫已指上霓漫天的脖子。   「太慢,」他淡淡道。   霓漫天咬咬牙:「再来!」   没过五招,他的银箫再次指上她:「还是太慢。」   「再来!」她仿佛发了狠。   又战了几十回合,她在他手中每次都走不过五招。   「天儿,歇一会儿,」他轻轻一笑,用银箫止了她准备再次出招的手。   霓漫天眼里是满满的不甘,可还是依言收了招,走到树下把广陵剑往地上狠狠一插,自顾自坐下发呆。   她成功习得了九霄吐纳法,进而能在极细的风筝线上来去自如,身法和速度比过去有了大幅提升。本来正是意气满满,可近日笙箫默与她对招的速度突然加快,他的身形已经快到她看不清动作,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修习到了一个瓶颈。本想靠着多多练习提高速度,然而收效甚微,她便愈发心急起来。   见她赌气一般坐在树下不言不语,笙箫默轻轻叹口气,缓步走上去,在她身边也坐下来。   「师父,弟子是不是很差?」还未等他开口,霓漫天却自顾自道,她的眼睛没有看他,只是有些忿恨地看着眼前的地。   笙箫默不以为然:「怎么会?你现在的水平,别说新晋弟子,恐怕整个长留弟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霓漫天抬起头看一眼笙箫默,表情却苦闷:「可是和师父一比,我觉得自己跟没学过剑法一般。」   「哈哈,和我比?若你都和我不相上下了,我还能做你师父?」笙箫默畅然大笑。   「可是你就在我眼前,是我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霓漫天无视他的笑,表情颇认真,「若无法与你实力相当地对战,即便赢了整个长留的弟子,我也难心甘。」   笙箫默玩味似的地看着她,这丫头当真傲慢,居然当着他的面要求超过他,若他是个嫉贤妒能小心眼儿的师父,从此对她有所保留,那她还不亏大了?   「想要和我平起平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他站起身,「啪」的打开扇子,侧头看了看霓漫天,「只是要看你有多大的耐性和毅力了。」   他随即用纸扇朝面前的草地一指,一道青光射过去,草地上顿时显现出一个十数丈高的冰蓝色球体结界,球体表面闪烁着密密麻麻的一些光点。   「此阵名曰闪电阵,结界上均匀附着九九八十一个点,会不定发射电光。若每次只有一个点发射一道光,曰一元阵;若每次有两个,则曰二元阵,以此类推,最多为九元阵。你若能自由穿梭于九元阵中不被电光击中,身法就可与我相抗了。」笙箫默缓缓解释道。   语罢,他纸扇轻挥,闪电阵开始噼啪闪烁起来,电光犹如交错的密网,晃得人眼花缭乱。   「这、这怎么可能?」霓漫天完全不信。   笙箫默挑眉:「怎么不可能?」他即刻飘入球体中,只见八九道电光急急闪烁,每次的形态和方向都不同,频率速度和天上的闪电一般快。笙箫默身在其中,霓漫天根本看不见他的身体,只看到一道青蓝色的光在电光的缝隙中极速穿梭,仿佛一条狭长的秋刀鱼。   没一会儿,笙箫默已然穿出闪电阵立在她面前,身上还闪烁着淡淡的青色光芒,霓漫天甚至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从这个结界中出来的。   看着她惊愕的表情,笙箫默浅浅一笑:「加以练习,你也可以做到。」他再指闪电阵,密集闪烁的电光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一道电光不定从某个光点中随机射出来,发出噼啪的一声碎响。   「这是一元阵,你要不要试试看?」他歪着头语气轻松道。   霓漫天踌躇片刻,微微抿唇,仿佛在积蓄勇气一般,然而不信邪的傲气终究占了上风,她飞身也入了闪电阵。   刚入阵,眼前一道电光已直直打来,霓漫天本能闪身,险险避开。   见自己躲了一道,她心下升起了一些信心。可还不等定神,第二道光却从她头顶斜上方的光点砸下,她一个避身不及,已被那电光击中右肩。听得噼啪一声,她只觉右肩如被长锥刺透,短暂的剧痛教她不由地翻倒在地,肩部一阵麻痹,难于活动。可她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第三道电光又凌空落下,她只能就地打滚儿,勉强避开。肩上麻痹稍解,霓漫天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全神贯注等待下一道光。感觉体内仙力的流动速度愈加快起来,身体似乎轻盈许多。   「想想你在那根线上的感觉!」笙箫默在阵外适时提点道。   霓漫天听了这话,似有所明了,迟疑间,预感身后不对,她迅速腾起,果然背后一道电光劈来,却已被她踩在脚下。   仿佛进入了一个轻快的韵律一般,霓漫天在一元阵中闪避得愈加娴熟,绯色身影来去穿行,犹如晚霞霓光一般。   这身形,倒真配她的名字,笙箫默心下欣然。   霓漫天很快适应了一元阵,接下来的几日,笙箫默便逐渐将闪电阵升为二元阵、三元阵,一步步提升难度。   想着她前一两日在三元阵中已没有失手,这日,笙箫默便祭出了四元闪电阵。可与平日不同,霓漫天看着电光四射的四元阵,表情却十分勉强,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连嘴唇似乎都有些发白。   「这四元阵比三元阵只多一道光,你如何过三元阵,便如何过四元阵。」笙箫默见她这般神情,便解释宽慰道。   霓漫天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便飞入了阵中。然而就在她入阵伊始,四道光芒已然向她射来,她一个不稳,顷刻被四道电集中,惊呼一声摔在地上。   笙箫默心中不由地一抖,虽然告诉自己阵元增加时入阵不适应是难免的,可还是有些不忍。   可这次霓漫天从地上起身的反应却远不如往日那般迅捷,她捂着被电打中的地方,颤巍巍站起,仿佛努力腾起身法,可似乎力不从心。正在这时,又是四道光从不同的方向朝她打来,她虽尽力避开,可身体却如灌铅,终究没有逃离,再次被电光击中,重重滚倒在地上。这一次,她似乎连起身都不容易了,蜷在阵中有挣扎之意。没待她起身,啪啪啪啪,又是四股电,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笙箫默见状心道不好,赶紧收了闪电阵,飞身过去将她扶起,却见她满身都是冷汗,嘴唇白的像纸,被电光打中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笙箫默有点不忍地叹口气,虽说初入阵被击中一两次也没什么,可看她这样分明身体就不对。他忙搭上她的脉门,可只一下便惊诧不已。   她身体里已是血气逆行,冰寒翻涌。   「天儿,你怎么成了这样?」笙箫默皱紧了眉,她昨日还是好好的。   霓漫天勉强笑笑,有气无力道:「……没事……只是……癸水……」   癸水?!   笙箫默一惊,难怪她这般……   不便多问,他赶紧将外衫脱下与她盖好,将她一把抱起来,也顾不得在凡间不能使用法术的禁忌,直接御风带她返回客栈,好在一路上没被什么凡人撞见。   霓漫天只觉腹中抽痛,昏昏沉沉任他将她抱回去安顿在榻上,给她盖好被子。她全身发冷,只是迷迷糊糊蜷在被子里,听到他合门出去,又再进来。   「天儿,喝一些热糖水再睡,」感觉他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霓漫天点点头,身体被他轻轻扶起来,软软靠在他胸口。这时的她没了平日那些傲气不羁,显得出奇地顺从,乖乖端着糖水喝掉,一句话也没有。   笙箫默忽然有些留恋这样的瞬间。   可尽管有些留恋,当她将喝干净的碗顺手递给他时,他还是徒然升起一丝尴尬,不仅因为他已不便再继续这样抱着她,更因为他发现这个姑娘就算迷糊至此,习惯被服侍的大小姐气质却半分不减,仿佛将他当作家奴一般。   对自己莫名升起的这些情绪,笙箫默顿觉好笑,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扶她重新躺好,顺便将一个热乎乎的炭火手炉递给她,还不忘提醒:「你可拿稳了。」   霓漫天迟疑了一下,顺从地接过手炉圈入被子里,目光却粘着他。看他将碗收拾准备出去,她不知为何,对着他的背影柔声道:「师父还回来么?」   笙箫默身形一顿,道:「当然回来。」便合上门出去了。   霓漫天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么一句,许是疼痛将她的意志力消磨了许多,让她不自觉有些粘人吧。可她似乎又确定他的那句「当然回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按道理,他安顿好了她,确实没什么理由再留在他旁边了,他的房间在她隔壁,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叫「回来」,不是么?   她何时变得如此矫情了?   明明嫌弃自己,可她又很期待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错,觉得自己像在跟自己打赌一般,赌他会不会回来。   很快敲门声轻轻响起:「天儿,我进来了?」他在门外似乎询问般道,好像担心不便就这么进来。   她听见自己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笙箫默缓缓推门进来,正对上她看着他的目光。她已不如往日那般伶俐,眼神有点涣散,这让她看上去少了凌人之气,却多了些妩媚孱弱,像只兔子,又或者,松鼠,反正不是什么凶禽猛兽。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甚至想把她这副模样画下来,待她哪日嚣张之时,抖出来糗她。   拉了圆凳坐在榻边,笙箫默淡淡道:「手拿出来我看看。」   她老老实实将右手伸给他,他轻轻搭上她的脉门。   霓漫天目不转睛盯着笙箫默,想从他的表情中探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可他只是诊了脉,将她的手收回被子里,不给任何判断。他继而伸出手,顷刻间手心已经聚起一个明亮的橙黄色光圈。隔着被子,估摸着在丹田附近,他将这道光缓缓靠近她。   霓漫天顿时觉得一股炽热的暖流透过衾被流入她的身体,这股热气仿佛有意识一般,顺着她的经脉汩汩流淌。很快她就感觉自己已被这暖流浸透,浑身松软舒适,浓重的倦意渐渐袭来,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困的话就睡吧,」笙箫默宽慰道。   「那师父不许走……」她迷迷糊糊叨了一句。   「嗯,我不走。」等到他安心的回答,她便跌入梦境。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霓漫天再醒来,见笙箫默坐在桌前,一手支着脸浅寐。尽管他闭着眼,却愈加显得他面容俊秀。   她发现,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盯着他看的,而且也很少这么认真地看他。   上一世怎么没发现长留有这号人物呢?霓漫天想,居然不自觉吞了下口水。   诶,她为什么对着他咽口水啊?   只盯了他一晌,她还是决定起身。可刚要起来,却听他闭着眼睛道:「看够了?」   一句话吓得她赶紧躺回去。   什么情况啊?他在假寐?   笙箫默睁开眼看着她。   霓漫天被他看的更窘,赶紧辩解道:「谁看你了?」她顿了顿神,慢慢坐起来:「我就是饿了,去找吃的。」   笙箫默大度的一笑:「你坐着吧,我去拿一些,」出门时却冷不丁道:「看便看了,我哪有那么小气?」   谁、谁看了?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合了门出去。   霓漫天端着碗一点点喝粥,却听笙箫默在旁边道:「你不是不用吃饭了么?」   她一愣,确实,他不是教了她九霄吐纳法吗?理论上她应该是不用吃东西的……   可若不是饿了,她刚才为什么还对着他吞口水呢?   对,她其实是饿了……   「饕餮,饕餮不行吗?我是不用吃,可是现在就是饿了想吃,不行么?」她横道。   笙箫默故作嫌弃地摇摇头:「哎,到现在还脱不开口腹之欲,你这修为什么时候才能精进?」   嘿,他还有脸说她!   「也不知道是哪位仙人一下山先去酒楼点了一桌子口腹之欲,吃的不亦乐乎……」霓漫天立刻针锋相对地顶回去。   笙箫默笑不可遏,这丫头跟在他身边这些时日,脑子真是越转越快了。   「看你这么有力气和我顶嘴,不痛了吧?」他继而温言道。   「呃……」霓漫天被他这突然的话题切换搞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才发现小腹已经完全不疼了,以至于她都忘了这件事。不然她怎么能有力气坐到桌边喝粥,还和他吵架?   笙箫默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片写着字的薄纸,正色道:「这是一剂方子,回长留了你试一试,不确定能不能医好你,但大幅缓解痛楚应该是没问题的。」   霓漫天有些意外地接过来,这是他给她写的方子么?   「多谢师父……」她看着方子上清正的小楷,一时间心中五味博杂,忍不住实言相告,「弟子这样不是一两日了,我爹请过无数大夫,都说这是天生的寒疾,无药可医。」   笙箫默心头一酸,却没有说话。   霓漫天抬头看着他,笑容有些苦,好像在自谴一般:「师父会不会觉得我是罪有应得?」   「胡说什么!」笙箫默有些不悦,「遭此病痛本是不幸,病者无辜,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混帐想法?」   霓漫天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碗底的一点米汤。   「天儿,你心中的负累太重了,」感觉他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自收你为徒,我便不再关心今世以前的你是谁,做过什么。你是个天资优秀的姑娘,我只希望这一世你能真正成为你自己,不要辜负了此生年华。」   不要辜负了此生年华。   霓漫天感觉心中顿时翻江倒海,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一笑,颜如青莲,叫她心生无限安宁。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金面国师   这日早上,霓漫天梳洗完毕,忽然听见笙箫默在外面敲门,声音有些急促:「天儿,你起来了么?」   「怎么了师父?」霓漫天打开门,却见笙箫默表情严肃:「赶紧收拾下,随我即刻返回长留。」   「出事了么?」霓漫天不由道。   笙箫默眼神幽深:「紧急召我回去,恐怕不是小事。」   二人很快返回长留。到了长留,笙箫默连销魂殿都没有回就匆匆赶去大殿,留霓漫天一个人慢慢往回走。经过长留广场的时候,霓漫天却看到不止长留的弟子,还有长白山、玉浊峰、天山等各派弟子。她心下一惊,仙剑大会刚结束没多久,怎么各仙派又聚到长留了呢?   「漫天,你回来啦!」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霓漫天转身,见不疑一脸惊喜地跑过来,后面跟着一脸不屑的逆言。   「不疑,好久不见,」霓漫天接住她一个熊抱,看着逆言故意笑笑:「逆言没欺负你吧?」   「哎哎,人还在这儿站着呢?说谁呢?」逆言不满道。   「怎么会?」不疑看一眼逆言,又转头对霓漫天道:「对了漫天,霓掌门也来长留了,没找到你,才知道你跟着儒尊下山修习去了。」   「我爹也来啦?」霓漫天惊喜道,「他人呢?」   「各派掌门和长留三尊都在大殿议事呢。」逆言挑眉道。   「怎么各派都聚在长留,我爹也没和我说一声就来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逆言看了看四周,两个人将霓漫天拉到僻静处,这才小声道:「听说,各派派出去下山历练的弟子,突然相继被人间的官兵抓捕扣押,冠以邪门妖派、惑乱法正之罪名。」   「邪门妖派?不至于吧?仙派弟子下山历练也不是最近的事,再说,大家行走人间也是行除恶扬善、济世救助之事,怎么会变成邪门妖派?」霓漫天不可置信。   「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儿。」不疑道。   霓漫天皱眉道:「虽说仙规禁止随意在凡人面前展露法术,但是若遭遇特殊情况,仙派弟子借助法术脱身不是难事,怎么可能被凡人抓住呢?」   「漫天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逆言正色道,「据说宋、陈、梁等国突然出现了一群神秘人,带金面具,法力十分高强,被这几个国家的国君拜为国师,人称金面国师,便是他们协助官兵大肆抓捕仙门弟子。」   「金面国师?」霓漫天愣住。   长留大殿上,幽若、长留三尊和各派掌门面色皆凝重。   「我云盘山与陈国毗邻百年,一直相安无事。此次陈国大疫,我好心好意派了弟子下山施药救助,不求国君感谢我,也不能这么恩将仇报吧?」云盘山掌门说起这一次的折损激动不已。这次被金面国师突袭,云盘山算是重灾区,下山的数十弟子全部被陈国官府抓起来,生死未卜,连掌门首徒也未能幸免。   幽若肃声道:「贵派与金面国师交手了?可知他们是什么身份?」   云盘山掌门摇摇头:「只知道是一个金面人带了一众官兵实施抓捕,那金面人法力十分高强,还能操纵一些离奇的阵法,将我仙门弟子困在阵中不得脱身,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金面国师,可打了什么名头?」摩严沉吟片刻道。   玉浊峰温掌门道:「只要见到弟子下山,以仙派之名救助百姓,不论是行医、占卜、救灾支援、发放钱粮,都会被他们冠以妄布邪言、惑众乱民、甚至颠覆国家之罪被抓捕,没什么道理可讲。」   「不仅如此,凡间百姓若是接受了我们的救助,也会被说成是笃信左道的邪众刁民,一并逮捕。」长白山晏越掌门补充道。   「哼,这明摆着就是冲众仙派来的……」   「该不会又是妖魔界要兴风作浪吧?」   「妖魔界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抓捕各派弟子?再说,人界的国君如何会拜妖魔为国师?」   众掌门一时议论纷纷。   幽若偏头小声和身边三个人快速讨论了一下,清清嗓子正色道:「众掌门息怒,我长留认为,眼下有两件亟需完成之事,一是想办法摸清金面国师的底细和他们的目的,第二,建议众派能尽力互助,将被抓捕的弟子先救出来再说。众掌门以为如何?」   众人迟疑片刻,皆缓缓点头。   「敢问幽若掌门,这金面国师如此厉害,我们怎么能将弟子救出来?」云盘山掌门似乎不太明白。   幽若顿了顿,说出一个字:「赎。」   「爹!」大殿议事散了,霓千丈刚返回客厢,就看到自家女儿在屋里等她。   「哎呀天儿,爹好久都没看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霓千丈惊喜不已,「快让爹好好看看。」   「之前一直在外修习,今日刚回来,爹你来长留怎么不告诉我?」霓漫天笑吟吟地扶自家老爹坐下,「爹喝茶。」   霓千丈笑着接过茶水:「爹这次来的匆忙,就没和你说,也准备给你来个突然袭击,谁知道你那师父对你如此尽责,竟然直接带着你下山修习去了,」霓千丈说起来还有后怕似的,「爹本来还担心你们遇上金面国师,不过看到你平安回来了,爹就放心了。」   「爹,我师父是什么人啊?还能叫那金面国师抓到?」霓漫天不由笑道。   「那也是,」霓千丈点点头,忽而道,「不过天儿,爹这次来,本想着接你回蓬莱待一段时间。」   霓漫天心里一惊:「为何?」   霓千丈面有忧色道:「天儿,这金面国师的事非同小可,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开始,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长留。蓬莱毕竟距离出事的几国都比较远,你在蓬莱爹的眼皮子底下,会安全些。」   「爹,你要让我躲回蓬莱?」霓漫天表情有点尴尬,「我来长留修习,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么?哪有事到临头却要躲回家的道理? 」   「天儿,这一次怕不是普通的除妖伏魔,爹担心……」   「爹,我既然入了长留门下,师门有事,自然要全力战斗,不能退的,」霓漫天正色道,「再说了,爹不是一直把女儿当作未来掌门培养么?女儿若真做了掌门,以后不定会遇到什么危急,此时不历练,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话虽这么说……」霓千丈还想再劝。   霓漫天笑着攀到父亲身边,半撒娇半骄傲道:「爹,您女儿可是仙剑大会的魁首,还是长留儒尊的入室弟子,这会儿出了事先往回躲,可要被众派笑话的。爹你丢得起这人,女儿还丢不起呢。」   「嘿,你这个丫头,出去修习一段日子长本事了,居然会将自家老爹的军了。」霓千丈半开玩笑道。看到自家闺女有这份底气,他虽然心中还是担心,却也欣慰。   「那是,虎父焉有犬女?」霓漫天顺嘴拍了自家老爹一句马屁。   「好好好,爹知道你心气儿高,不回就不回吧,」霓千丈终于投降,语重心长道,「天儿啊,只是你在外行走千万要小心,遇见劲敌不可硬拼,要懂得保护自己,嗯?」   霓漫天把头点的鸡啄米般:「知道了知道了,爹放心吧。」   「师父,你找我?」霓漫天回到销魂殿,看见笙箫默正在喂他的那只宝贝蛐蛐。   笙箫默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淡淡道:「金面国师的事情,你大概知道了吧?」   「弟子知道了一些。」霓漫天直言。   「长留医药阁的胤泽长老和他的座下弟子也被卷进去了,这次长留也要派弟子去打听和营救,」笙箫默将手里的东西放好,转身看着她似笑非笑,「这次为师想让你也跟着一起去,可愿意?」   霓漫天一怔,很快道:「自然谨尊师命。」   笙箫默微微颔首:「此次由封魔阁长老亲自带你们入宋国,一为打探金面国师的真实身份,二为救出胤泽长老一行人。到时候会给你们十根金条带在身上,无论如何尽力把人先救出来。若遇金面国师,千万不要交战,尽快脱身。」   「弟子明白。」   「还有件事,你要谨记,」笙箫默肃然看着她,「虽然现在你只通过三元阵,但即便未来你能够通过九元阵,这闪电阵的身法也不可用在同门对战或者仙剑大会对战。此次外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在众人面前展露。」   霓漫天有些困惑:「师父的意思是……」   「你记得为师的话就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在人前展露。」笙箫默简单地打断了她,语气与平日似乎判若两人。   「师父,这身法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霓漫天见他这般,心中反而起了疑,直言问道。   笙箫默定定看了她半晌,吐出两个字:「没有。」再不多言,便转身回了内殿。 ☆、千年之劫   一行人御剑出了长留,为了掩藏身份,过海以后便换上寻常的衣服步行至宋国都城建康。   「这次入城,大家分为三组,」入城前,封魔阁永化长老将众人聚集在一处,「逆言,你带云絮去赎出医药阁的弟子,」他将四根金条拿给二人。   转而对霓漫天和晏唯诚道:「漫天,你与唯诚一组,负责与建康的使持节都督接触,尽力打探出金面国师的身份和目的。」将三根金条给二人。   最后对不疑道:「不疑跟着我,去营救胤泽长老。」   「师父,云絮想跟着您,您为什么要把两对师徒都拆开啊?」温云絮有点不理解,她才不要跟着逆言这个「登徒子」呢。   「云絮,不要胡闹,」永化长老斥了她一句,「三尊吩咐过,遇见金面国师不得交战,必须立刻脱身。我担心师徒同行,到时候你们念及彼此身份难于当机立断,所以才要特意将你们拆开分组,防止大家意气用事。」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不得不承认这样分配足够理智,都点了点头。   永化长老随即拿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有三个纸条,分别是三条路线,大家随机抽取,如果走散了或者遇到金面国师,就按照纸条上的路线返回。你们彼此都不会知道其他人的路线,以防止有人落网,受不过拷问把其他人供出来。」   众人表情皆严肃,各自抽了路线,分批入了建康。   「黄都督,见您一面真是不容易。」建康最大的酒楼包厢中,晏唯诚与霓漫天一副贵族夫妇的打扮,对着推门而入的中年男子拱手。   「晏小侄,你可是很久没来建康了,令尊令堂可好?」此人一袭艾色便装,正是建康使持节都督黄胜。   晏唯诚作揖道:「劳您记挂,家父母安好,」一指霓漫天,「这是贱内。」   霓漫天对黄胜行了个礼,却在桌子下面不动声色地狠狠跺了晏唯诚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还不敢表现出来。   居然敢说贱内?   这小子绝对是活得不耐烦了!霓漫天心里恨恨道,虽然为了不引起黄胜疑心她和晏唯诚不得不扮成夫妻,但是对于这种明摆着占便宜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黄都督,唯诚想来建康做生意,却听得最近不太平,所以只敢劳烦都督您,日后还要仰仗您在这建康城立足呢。」酒过三巡,晏唯诚便说了来意,顺手将两根金条不动声色地推到黄胜面前。   黄胜几杯酒下肚,又听得他这么说,满肚子牢骚顿时就摁不住了:「唉,晏小侄,不瞒你说啊,最近我快被主上整死了。天天跟着国师四处抓人,连休沐日都没空过。」   晏唯诚故意好奇道:「走到建康就听人说什么金面国师,可是都督说的这事?」   「谁说不是呢?」黄胜一脸苦逼,「今年恰逢春旱,建康周边有些灾情,便有仙门弟子前来驰援。往年也有这种事,本来官府是欢迎的。可自从这金面国师驾临,却告诉主上,这些仙门乃是趁人之危,借助灾情为自己沽名钓誉,百姓受了救助,只念仙门悬壶济世之名,不念主上君恩,这样是乱了纲常,不合君臣父子之伦,有损君威。若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社稷危矣。你想想,主上听了这样的话,心里能安吗? 」   「原来如此……」晏唯诚若有所思道。   黄胜摇摇头:「都知道仙门本会些道行法术,主上本来还担心贸然驱逐抓捕有风险。可这金面国师却是法力高强,更在那仙门之上,而且忠心耿耿替主上办事,主上便对他信任有加了。」   「这金面国师如此厉害,不知道出自哪门哪派?」霓漫天装作漫不经心问道。   黄胜一笑:「尊夫人这话真把我问住,这金面国师身份极神秘,终日以金面具遮脸,连主上都难见真容。」   晏唯诚替他斟了酒,故作小心道:「都督说的好生严重,听您这么说,那这些人罪名不轻啊,怕是要以妖言惑众处决吧。」   「咳,那些老百姓知道什么?抓进来了,还没用刑,就吓得大喊冤枉,没意思透了,」黄胜喝一口酒,「可是那些仙门弟子,金面国师却要求单独关押,既不杀也不放,到底如何处置,我也不清楚,只能跟在国师屁股后面抓抓抓,就是个体力活……」黄胜一肚子委屈。   「哎,漫天,你慢点走,」霓漫天身形轻巧在前面走,晏唯诚在后面一瘸一拐,见她信步如飞,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漫天师叔!」   「又没人监视你,装什么老弱病残?」霓漫天停下来,白他一眼。   晏唯诚这才跟上来,依然呲牙裂嘴:「你身为长辈,怎么能这么虐待师侄?我的脚都要被你踩骨折了。」   「少在这儿装可怜,我一脚能踩多重?」霓漫天不以为然。   晏唯诚干脆把鞋子脱下来,只见他的右脚背上一片青紫,已经肿起来。   「啊!」霓漫天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吧?她居然将他踩伤了!   「你是不是女人啊?怎么一点轻重都没有!」晏唯诚看着自己的脚,都快被气炸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霓漫天困窘无比,赶紧道歉。她心里微微一盘算就明白了,想必是习得了九霄吐纳法,身手早已不似从前,之前一直和笙箫默对招,两人实力相当,所以感受不明显。可对晏唯诚这么一下,她才知道自己手中的力量轻重已不同往日。   「要不我扶你?」她有点过意不去道。   晏唯诚不理她,自顾自把鞋子穿好,没好气道:「不用了,不敢劳烦师叔。」   「唯诚,说正经的,你觉不觉得,这些金面人很奇怪?」霓漫天支着下巴。   「说说看?」晏唯诚恢复了正经脸。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是妖魔,和仙界作对,大可与各派宣战,何必要在人间抓人?如果他们是为了颠覆人间国度,自己坐上尊位,那为什么要抓仙界的人?」霓漫天一股脑道,「而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人界历史的最高伦常,无论是妖魔还是造反的叛贼,都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点我也没想通,不过我觉得,所有的事情,必然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看到事情的全貌罢了,」晏唯诚认真道。   霓漫天一副看他不上的样子:「你这句话是废话。」   嘿,这个人!   晏唯诚瞪她一眼,不禁讥讽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凶?嘴不饶人,下手还这么黑,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哼,本小姐嫁谁都不会嫁给你,就不劳你操心了!」霓漫天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贬损着,终于按照纸上的路线,走到了一个河边,河边看上去无比荒凉,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   「不是吧?长老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做什么?」霓漫天看看四周,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   晏唯诚在周围巡视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这棵树上:「我猜法门就在这棵树里。长老说过,之所以让大家分开走,是担心有人落网,熬刑不过把路线供出来。所以我们的路线终点应该是三个没有关联的地方,但是大家最终肯定要汇合,那么这三个地方应该是各有一个隐秘的入口能够通往汇合地。」   「那你怎么知道这棵树是法门?」霓漫天挑眉。   晏唯诚笑笑:「很简单,这里周围如此荒凉,这棵树却突兀地矗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么?」   霓漫天看看周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点道理。」   「有什么道理?」晏唯诚得逞般大笑,「我瞎说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会木遁,但你不会水遁,长老把我们分在一组,肯定是考虑到这一点了,让我带漫天师叔的意思,」说完还有点小得意的看着她。   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他一声惨叫:「啊!」   霓漫天对着他的左脚狠狠踩了一脚。   祭出木遁,两人果然进了树中,来到了一处茅屋,茅屋周围闪烁着冰蓝色的结界。   「漫天,唯诚,你们可回来了,路上可顺利?」不疑似乎在门口望风,远远见到二人过来,忙上前道。   晏唯诚点点头:「嗯,我们见到使持节都督了。你们顺利么?」   「人都救出来了,只是……」不疑面露难色,「你们进去看看就明白了。」   两人见状,心里皆是咯噔一下,赶紧进了茅屋,却见胤泽长老躺在床上,永化长老正在给她诊脉,床边是一滩血迹。被救出来的医药阁弟子也十分虚弱,逆言和温云絮分别正在给两个弟子运功疗伤。   「这、这是怎么回事?」霓漫天不解,难道被刑讯了么?   永化长老转头看到二人,简单颔首,语气却凝重:「所有仙派弟子在狱中皆被强力剔掉了仙骨,年轻弟子还好,可胤泽师兄年事已高,被这么一折腾,伤得十分重,很可能过不了今晚……漫天、唯诚,你们可有打探出什么?」   霓漫天与晏唯诚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将与黄胜交谈的情况一一道来。   「永化……」听罢二人之言,一直在榻上意识模糊的胤泽长老忽然唤了一声。   「胤泽师叔……」永化听言忙靠过去,手上凝了仙力覆上他的脉,「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永化,我已是不中用了……准备纸笔,我接下来的话,你们记好,务必转给三尊……」胤泽长老有气无力道。   「是,师叔……」永化忙应道,吩咐众人准备。   众人拿来纸笔,皆跪倒在地,如聆听训诫般。   「医药阁首座胤泽敬禀三尊:自黄老辟凡人修仙之道,如今已数千年有余,渡劫修仙,可得永寿,跳出六道轮回,却是逆天而行。神界自古庇护人世轮回,维护凡间伦常尊卑,视修仙之道为逆天异端,仙神二界每三百年一小劫,五百年一大劫,每一千五百年,两界轮道重合,将有大战。望三尊以仙界生死存亡为重,必要时,可重聚神器,以洪荒之力对抗神界,保仙界一脉得以存续……」   「师叔!你、你在说什么?」永化听罢此言,吓得面如土色,师叔他说的是,仙神大战?   「长留的第一任掌门……便是……上一次仙神大战的幸存者……」胤泽语气虚浮,却字字如炸雷。   负责笔录的众人惊得差点丢了笔。   「神界不是已经覆灭了么?」永化根本不敢相信胤泽的话,所有的仙史记载中都是这样写的。   「……当时幸存的……幸存的十五个仙资卓绝的晚辈……重建仙界……不愿引起恐慌……才这样写……」胤泽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妖神一战……只是……三百年之劫……如今将逢……一千五百年……金面人……金面人……应该就是神界之人……」   永化又惊又痛,一屋子年轻的小辈更是震惊不已,神界?   「师叔,可这些,你、你怎么会知道?」   胤泽虚弱地一笑,一字一顿:「因为……我就是那十五人……之一……」他随即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招了招手,「拿……拿来……」   逆言膝行上前,双手将记好的卷轴奉上,胤泽用最后的力气咬破了手指,将鲜红的血印摁上去。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信与不信……看仙界的……造化了……」胤泽说完这一句,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叔!」永化长老悲喊一声,老泪纵横,最终慢慢对着他的尸身磕下一个头。   众晚辈皆悲痛叩首送别,一时间所有人面如死灰,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大家还没从这巨大的刺激中缓过神之时,永化长老却突然起身,压低声音道:「不好,有人追进来了,大家快撤!」 ☆、化血针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顾不得伤心,大家赶紧扶着一干伤员出了茅屋御剑而走。   果不出意料,没逃多远,便听茅屋周围的结界破碎的声音,金面人带着一众甲兵已然追过来。   众甲士皆为凡人,自然无法追击御剑的众人,可那金面人却是御风而行,犹如修罗一般在身后穷追不舍。   众人带着胤泽长老的尸身与受伤的医药阁弟子,颇有些累赘,眼看金面人越来越近,霓漫天心中焦急,不禁建议道:「长老,这样不行,我们带着这么多人,根本跑不过金面人,您把胤泽长老的尸身放下吧。」   「不可!胤泽师叔已经殉道,我怎么还能叫他曝尸荒野?」永化长老断然拒绝。   「可是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被他追上,到时候咱们怕都会被一网打尽的!」霓漫天大声道。   永化长老皱了皱眉,可眼见胤泽刚殁,他还是不肯松口。霓漫天见他面露难色,想他到底不忍,索性心一横道:「实在不行,我去拖住他好了!」她猛然停住,转身欲往回飞。   「漫天!」晏唯诚一把逮住她的胳膊吼道,「你瞎出什么头?要去也是我们男人先去。」他刹住脚下御剑,一个利落的转身,奔金面人而去。   「唯诚,你给我站住!」永化长老见状立刻制止道,可晏唯诚已经飞远了。   「我去助他,你们先走!」霓漫天眼中精光一闪,一个转身追去。   「漫天!」不疑担心不已,可她自己手里还扶着医药阁的弟子,根本无法追她。   见他二人都去御敌,温云絮却不干了,心道要是叫他二人战了金面人,以后更是拿鼻孔看她她。想到这里,温云絮攥了拳,也不顾胜算大小,一踩剑身追了上去!   「你们都是去送死!」见三个小辈都不听招呼跑去迎敌,永化长老又气又急,扶着胤泽长老的尸身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他们这趟本是救人,那金面人哪里是他们有能力对抗的?若他三人落网,他回长留如何交代?   金面人一路追击,却没想到会有三个人杀回马枪而来,一时怔住。此刻晏唯诚已冲到他跟前,只见他突然腾身而起,佩剑瞬间已握在手中,正对着金面人挥下一剑,一道狠厉的剑气直朝金面人扫去,却听「噔」的一声,那剑气犹如打在钢筋铁壁之上,立刻反弹回来,重重打在晏唯诚自己的身上,将他顷刻顿出数丈之外。   「唯诚!」霓漫天与温云絮见状赶紧上前相助,却见晏唯诚已然摔在地上,鲜血顺着嘴角汩汩留下。两人眼见他受伤,皆祭出佩剑抵挡。   「这等缚鸡之力,还敢抵抗!」金面人一声冷喝,掌心顿时射出一道刺眼的金光,犹如利剑,直奔三个人劈来。   眼见金光即将斩落,霓漫天突然催动全身仙力,使广陵剑与他直面一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仿佛神斧劈断山石一般,两人皆被巨大的力量震飞,各自弹出十数丈外方站定。   金面人一时有些愣神,面具后的眼神难以置信。   这个女子居然抗住了他的金光……   霓漫天此刻也已落地,心中却有了畏惧。刚才与金面人相触的那一下,她催动了九霄吐纳法,以自然之力与他对抗,才勉强挡住了他手心的那道金光,可是她的胳膊和胸口都被震得生疼,丹田可能已经受伤。   「温云絮,你赶紧带唯诚走,你们根本打不过他!」霓漫天捂着胸口冲不远处的温云絮大喊,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他们三个加在一起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温云絮几乎呆了,刚才霓漫天与那金面人对招之时,她只觉得整个大地都在震动。让她无法相信的不仅是金面人的法力之可怕,更重要的是,霓漫天居然有能力和这种力量对抗。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扶起晏唯诚,却对霓漫天喊了一句:「那你呢?」   霓漫天瞪她一眼,咬牙大声道:「没你拖后腿,我就能抵一阵!」   这个臭丫头,死到临头还不忘压她一头!温云絮心里恨恨道,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终于狠狠心,带着晏唯诚御剑而逃。   「哪儿走!」金面人瞬间飞身而起,金光霍霍刺来。霓漫天顾不得胸中痛楚,握住广陵剑再次与他迎战。深知那金光厉害,她只得以退为进,身形如燕,招招避开金光的锋刃与他周旋,不时在瞅准空隙以广陵剑击他。金面人虽如铜身铁臂,可对方催动的剑气却能化天地之力,透过他的防御击中他,数招下来,他居然没讨到丝毫便宜。   「以为会几招旁门巧术,就能与天相抗?」金面人忽然收了金光,发一道掌心雷冲向天际,轰的一声,天上忽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与雷鸣一起消散吧!」金面人声音沉如洪钟,指尖一挥,一道炫目的电光眨眼间已向霓漫天劈下来,一声巨响,半边天地都被照亮!   「漫天!」晏唯诚见天地之间忽然劈下雷电,不由地痛心惊叫。想起胤泽长老临终之言,他心如刀割,那金面人居然能够操纵天雷,漫天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甩掉温云絮,挣扎着还想往回飞,却被追过来的永化长老一把抓住。永化长老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差点将他从剑上打下去,怒喝道:「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   惊雷过后,见眼前人已经消失,金面具背后的眼睛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然而就在这时,霓漫天不知何时早已窜到金面人身后,对着他的后颈一剑斩去。这一下她几乎用了全力,只听「噗」的一声,金面人来不及回神便被击飞,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勉强落地站稳。   居然能躲过他的天雷,还敢偷袭他!   金面人缓缓站起,眼里已冒了火,显然被彻底激怒了,他随即操纵天雷对她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却见她身形奇诡如打跳的梭鱼,在利剑般的闪电之中穿梭,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仿佛要将天空都震塌。   这一招一式……   金面人顿了一下。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那么这一招,她定然是防不住了。   金面人冷冷一笑,突然间变出十个一模一样的分丨身,如一圈栅栏围住了霓漫天。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见这阵势,霓漫天已预感不妙,连忙飞身往外冲。   「能拥有这闪电般的身法,也必然要付出代价……那就让你尝尝化血阵的滋味吧!」十个分丨身突然出手,无数簇银针从四面八方射向霓漫天。银针密如牛毛,何止百千!霓漫天飞身之间,知道自己躲不过这针雨,只得以一侧胳膊硬抗,尽量减少中针的面积。   尽管逃出包围,可霓漫天的右臂已被数十银针扎中,疼痛不已。她不敢再恋战,只得御上飞剑没命地奔逃。半空中,她只觉胳膊上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铁水一般痛得钻心。刚才她为了躲开金面人的天雷,被迫纵起她在闪电阵中用的那般身法,体内血气也因此极速流动起来,速度已数倍于常人。可如今,这银针上不知道带了什么奇毒异物,顺着她飞速流淌的血气开始往她的全身窜,很快她整条胳膊都陷入无法忍受的剧痛,仿佛要被这毒气融化掉一般。   霓漫天全身冷汗如雨下,她咬着牙伸手将自己右侧身体的穴道快速封住,防止这毒气继续流窜。然而没飞一阵,剧痛已经蔓延到右腿,她再也站不住,直直从剑上摔下来,落在地上无法起身。   金面人森森一笑,掌心金光乍现,犹如握着一把光剑,朝她慢慢走来。   「能在我手中过这么多招,居然让我祭出化血毒阵,你也算死得其所了。」他声音冷冽如冰,举起金光高高劈下来。   然而就在这道金光朝她迫近之时,凌空忽然闪出一道金光挡住金面人手中的光剑,「铛」的一声,相交处闪烁起耀眼的火光,金面人被巨大的光丨气狠狠震出去,重重摔在不远处。   霓漫天被这光芒煞住,懵了一阵,再回神,见一袭青衣立于她面前,银箫在他手中飞转。   「师父!」她又惊又喜,竟然是笙箫默!   笙箫默挡在她与金面人之间,背对着她,只是一言不发。   金面人翻身而起,定了定神,似乎没有从这突然的反转间回神,但他毕竟是狠角色,很快便故技重施,眨眼间,十个金光灿灿的分丨身再次围住笙箫默。   「师父小心……」霓漫天有些颤抖地提醒道。   眼见银针飞射而出,犹如天罗地网朝他涌来,笙箫默却不慌不忙,银箫轻指,只见光芒一闪,牛毛般的银针仿佛百川归海,被他的银箫尽数收去,顷刻失了踪迹。不等金面人反应,他突然凌空而起,似秋风扫落叶一般朝四周划了一个圈,青光一道犹如裂帛,金面人的九个分丨身被瞬间击碎,剩下的一个真身再次被打飞,半边金面具都脱落下来。   金面人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赶忙伸手挡住露出的半边脸,在原地怔了半晌,突然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见金面人逃走,笙箫默这才回身过来。   「天儿!」他将霓漫天从地上扶起。她眼神迷茫,嘴角已渗了血,右臂一片紫黑,因为剧痛而拳头紧攥。   笙箫默皱了皱眉,手心凝一道光芒,轻轻覆上她的右臂,数十根银针瞬间从她的胳膊里飞出来,化入金光之中。   「你中了他的化血针,我帮你把毒逼出来。」笙箫默认真道。   他随即扶她坐正,掌心聚了仙力覆上她的右侧肩胛。霓漫天感觉背后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可是只一下,她便觉得全身经脉仿佛被人揪住一般,那毒性好像长在她的经脉之中,与真气混在一起,半点不肯出来。那股吸收之力太大,她感觉自己的肉身都要被吸进去搅碎似的,不禁大叫一声。   见势不对,笙箫默赶紧收了掌力,怔了一下,他已经明白过来。   「你用了那个身法?」他的声音有些冷。   霓漫天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笙箫默之前说过,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在人前展露这身法,她这算是违逆他的忠告了么?   可刚才那般凶险,她若不用那身法,定然死在金面人的电闪雷鸣之下了,这难道不是万不得已么?而且当时只有她与那金面人,也算不得在人前展露吧?   想到这儿,霓漫天勉强定了定神,诚然道:「弟子为了躲金面人的雷电,不得已用了那个身法……」语气虽然是虚浮,却不卑不亢。   她中毒至此,体痛不已,他便要责罚,也随他去吧。   笙箫默将她缓缓转过来,他的眼神中却有愧色:「这闪电阵的身法虽然厉害,使用之时血气与仙力的流动速度却会数倍于常人;若此时中毒,毒气侵蚀身体的速度也会倍于平日,难以祛除……」他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为师的错,只教了你扬长,还未授你避短……」   霓漫天听罢一怔,心中顿觉后悔,算她倒霉,果然不该强出头的……   笙箫默看了她一阵,怅然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用银箫朝不远处一指,十数丈高的冰蓝色球体结界顿时显现出来,交错的闪电劈啪作响——正是九元阵!   霓漫天心下不解,正想开口,笙箫默突然将她横空抱起,一闪身就窜进了九元阵,带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在阵中穿行。   霓漫天之前只通过三元阵,九元阵在她眼中和一团乱闪的光怪陆离没什么区别。然而相比于这闪电般的瞬移,她身上流淌的仙力似乎反而慢了下来。她被他抱着,余光处尽是看不清楚的电光火石,转得她眼晕,唯有他的面容在这电光火石下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下一秒,他的脸突然放大,在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时,将唇覆在她的唇上。   霓漫天一下子懵了。   他、他……   感觉他的齿犹如猎刀,瞬间就切破了她的唇,一阵咸腥带着微苦的液体弥漫在她的唇齿间,笙箫默居然开始一点点吸食她的血。他的唇温热柔软,犹如新剖的瓤果,霓漫天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在这看不清万物的风驰电掣之间,她身体内的血气不再如静止时那般极速,变得像平常一般轻缓。随着他的吸吮,毒气顺着她的经脉一点点汇聚到唇齿周围被他吸走,她右侧身体的疼痛逐渐减轻。   因为移动的身形太快,笙箫默不得不将她死死卡在怀中以保证她不被甩出去。感觉怀中人的手抓上他的衣襟缓缓收紧,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这一世的她从来不缺异性示好围绕,从小读了那么多书,她也大概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可当一个男子真真正正吻在她唇上的时候,一切又变成了另一回事。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唯一吻过她的是朔风,可那个吻实在算不得多深刻的记忆,不仅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仓促,而且他一半还是为了花千骨,教她只觉胸中赌气忿恨,半分美好之感也无。   可此刻却完全不同,霓漫天只觉唇上的触感温润又绵深,被眼前人咬破的伤口带着无法言说的隐痛又被吸吮得酥麻。余光里闪烁的光芒犹如火树银花又似流星泻落,耳畔噼里啪啦的声响不仅没让她觉得聒噪,反而让这一刻变得更加寂静。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只能看到笙箫默的脸几乎贴在她的眼睛上,还有他喉头轻颤发出吞食血液的细响,这声音在一片静谧下显得如此清晰,暧昧露骨,将时空无限拉长……   若有极乐,也不过如此了;若有火狱,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满天的火树银花渐渐停止。结界消散,他抱着她稳稳落在地上,将她放下来。   见笙箫默的唇边还残留着血迹,霓漫天心中一悸,脑中昏沉参杂着未平的脸红心跳,教她不由地侧了目光不敢看他。虽然明白他刚才用了不寻常的办法替她驱毒,可这般接触终究不适合两人的身份,她心中只觉尴尬无比。   曾经在霓漫天看来,他是上一世的旧人,是长留儒尊,是他的师父……可此刻霓漫天才突然意识到,他首先,是一个男人。 ☆、守护神器的资格   笙箫默不再看她,只是缓缓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步伐却不太稳,他走到一棵树旁坐下,背靠着树干轻轻闭上眼入定。   「师父,」霓漫天感觉不太对,赶紧上前唤他:「您怎么了?」   笙箫默没有回答她,只是抬手示意她先别说话。他呼吸有些沉重,脸上似有压抑的痛苦,额前渗出了细汗,仿佛在努力调息。   见他这般,霓漫天心里忐忑不已,刚才这番折腾,她也能猜到那化血针绝对不是寻常之物,恐怕笙箫默想要化去这毒也不是容易的事。她想触碰他,可又没有勇气,心里只求他不要出什么问题,却僵在他身边没了主意。   过了好一会儿,笙箫默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他吐纳了几轮,这才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她有些焦虑的目光。   「师父您没事吧?」霓漫天看着他有些愣然道。   笙箫默摇摇头,慢慢站起身,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胆子果然不小,出来的时候一再嘱咐你们不可和金面人对战,还敢逞强?」   诶,霓漫天有点心虚,一时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责怪她。   「师父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有些不解,怎么她遇上金面人,他就突然出现了呢?   笙箫默微怔,然而很快摆出一幅慵懒嫌弃的表情:「为师就知道你会出这种状况,我可懒得再拿一根金条去赎你……」他随即打开扇子摇起来,又恢复了那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霓漫天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他堂堂长留儒尊,还会心疼一根金条?   「我还以为师父是专门来救我的呢……」   笙箫默扑哧笑出来,顺口道:「也算是啊,自己的徒弟若是被那金面人捉去了,我这做师父的脸上也没什么光,还得大张旗鼓地去赎你,太难看了。」   ……   霓漫天被他噎的很想打人,果然还是不能以正常人的逻辑推断这个人。可想到他刚才救了她,她又软下去了。   「好了,回去吧,此处不是久待之地。」笙箫默自然不知道她心中腹诽,只看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仿佛憋着劲儿又没发作,让他颇觉好笑,不过这里月黑风高,实在不是一个可以玩笑太久之处。   二人御剑没走多远,就看见永化长老带着那一行人往这边飞来,仿佛是来寻她的。近了大家才看清彼此,一行人没想到笙箫默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连忙行礼。永化长老见是儒尊,便将胤泽长老临终之言转述,并奉上那个卷轴。   笙箫默读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此事非同小可,待返回长留与两位师兄共议,你们切不可声张。」   众人皆应承。   烛火游离,昏暗的内室,金面人挥手,面前出现一个模糊的幻象。   「卑职拜见神君。」金面人恭恭敬敬跪下。   「何事?」幻影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冷厉不带一丝感情。   金面人便将所遇之事简单道来。   「他用一道金光挡住了你的攻击?连你的化血毒针收了?」幻影似乎有些吃惊。   「是,所以卑职特来向神君禀报,」金面人语气有些迟疑,「神君,如果卑职没有看错,那道金光……恐怕是……焱天光……」   「焱天光!」幻影震了震,「不可能……不可能……」   见幻影不做声,金面人小心翼翼建议道:「神君,卑职以为……此事是不是应该禀告首正神……」   「我不需要你来指挥我!」幻影突然怒极,一掌狠狠打了金面人一个耳光,尽管只是虚影,金面人却被凌厉的掌风打翻在地,顿时口吐鲜血。   「神君息怒……神君息怒……是卑职多言……」金面人心知失言,哪里敢再说话,只是匍匐在地,不住地请罪。   过了好一会儿,幻影缓缓道:「最近你们先不要行动,静观情势即可,待我禀明首正神再说。」   「卑职遵命……」金面人忙不迭应道。   幻影渐渐消失。   「神界?哈哈哈哈,三尊不是在开玩笑吧?神界早已覆灭,这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今日却要如此郑重讨论这无稽之谈?」长留大殿,玉浊峰掌门温丰予听罢白子画的话,难以置信地大笑。   长白山掌门晏越见状有些不悦:「温掌门何出此言?胤泽长老临终血书,写的清清楚楚,何以说无稽之谈?」   温丰予冷笑:「一篇死无对证的血书,便要各派交出守护的神器,那洪荒之力是何等力量,百多年前大家也都是见识过的,如今居然又打算将它放出来。我请问各位,这力量应该谁来控制?谁又能保证获得它的人,愿意忠心耿耿地御敌而不会反过来挟持众仙,称霸六界呢?在坐哪位敢打这个保票?」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多年前那一场旷古之战余悸犹在,当年各派尽力守护神器,千方百计就是为了阻止神器重聚。如今,没有人想为了尚且未能被证明的所谓「神界」,便把自己投身那样的险境之下。况且,各派守护神器,既有保护仙界的诉求,更是各派平衡力量的方式,仙界千年来小纷争不断,但是却鲜少起大战,这不得不归功于守护神器的派别之间的博弈和制衡。如今若这样的制衡被打破,无论最后背负洪荒之力的人是谁,来自哪门哪派,都无法让仙界继续维持这种稳定。   晏越道:「诸掌门,我觉得神界之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金面人的出现和行事都太过蹊跷,若真等到一切证据确凿咱们再来应战,可就太迟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长白山先交出神器吧?」温丰予不紧不慢道。   「你!」晏越气极,却不知如何还击,虽说谁都不想死,但谁也不想最先交出神器,毕竟神器既是派别地位的象征,更是力量的威慑。   「霓掌门,令媛可是与金面人亲自交战过的,您说句公道话。」晏越独木难支,干脆把蓬莱拉过来。   霓千丈眼皮一跳,自家女儿是唯一与金面人对战过而且没有被制服的人,可他实在不愿意介入这场纷争中,更担心哪天让他的宝贝女儿充当先头部队。   霓千丈顿了顿道:「晏掌门,小女确实与金面人交战过,小女不才,只是运气好,正好得儒尊及时赶到相救,才免于金面人的抓捕。但是那金面人的厉害,不仅是小女,还有云絮、唯诚几位师侄同门都见识过,这神界之事,怕并非全是空穴来风。上次大战后,我蓬莱守护玄镇尺已经近二百年,此次若有需要,蓬莱自当尽力。只是,神器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温掌门所言也有道理,怕是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是。」   众掌门听罢,皆点头云云。   幽若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霓千丈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长留,也不得罪长白和玉浊峰,还把自己的女儿撇得干干净净,这不,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扔回给长留了。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建议。」一直在玄玉座上把玩银箫的笙箫默突然道。   「噢,不知儒尊有何高见?」温丰予有了兴趣。   笙箫默停了手中旋转,不紧不慢道:「既然各派都觉得神界之事应该慎重对待,但又担心神器聚集失去控制,不如这样,我们从各派中选出十个综合实力最高的晚辈,由他们作为十方神器的宿主,合力守护神器。这样一来,一旦情况有变,十个人聚集在一起便可触发洪荒之力,机动性高;二来,十个人来自各派,与师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比于大家把力量压在一个人身上的风险,十个人可以彼此牵制,即便有一两个人生了贰心,其他人也可以迅速压制。」   笙箫默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敢问儒尊,既然要选十个人,不知道这甄选的规则应当如何确定?」晏越有些迟疑。   笙箫默手中的银箫重新转起来:「本着公平起见,可以由守护神器的各派掌门设置试炼关卡,仙界各派除了掌门与长老以外的普通弟子均可参与试炼。大家公平竞争,凭实力争取守护神器的资格。」   众派震惊之余,却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师弟!」摩严听罢,立刻压抑着声音提醒道,「长留可有四件神器,若叫他派弟子赢去,叫长留如何自处?」   「师兄,长留可是仙界元老,若座下弟子的实力连四件神器也赢不回来,」笙箫默似笑非笑,「我看这仙界尊位,你我也坐不安稳了。」   「我觉得儒尊的建议确有可取之处,」一直不说话的天山派掌门缓言道,「既然大家彼此都难以信任,干脆派出小辈们公平竞争,毕竟,仙界要生息传承,不能总靠着各派掌门,」他鹤发童颜,抚了抚及胸的飘飘雪须,「我天山远在西北雪域,来一趟长留路途遥远,我这把老骨头再折腾几次,真怕哪天在路上就散架了……」   年迈的老仙长一句玩笑让众人不禁莞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一时间,大部分没有守护神器的门派纷纷应和,几个有神器的门派虽然各自心中犯嘀咕,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见众派渐渐默然,白子画终于缓缓开口:「既然众派都觉得此为最可接受的方式,便依师弟所言,就此定下。试炼方式,待长留与众派掌门商定后公布。」   语罢,他淡淡看了一眼笙箫默,却见他只是盯着手中银箫,脸上的表情不可捉摸。   「师父,你怎么了?还在为神器的事烦忧么?」花千骨将一杯茶放在白子画手边,挨着他坐下,铜铃大的眼睛凑到他眼前,看着自家师父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可以告诉小骨,让小骨一起分担么?」   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凑到眼前的脸,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清浅的笑,「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师父不必担心,小骨一定会把流光琴赢回来的!」花千骨攥着小拳头坚定道。   白子画一瞬间有些惊讶,不由分说道:「小骨你不许去。」   「啊?为什么?」师父居然不让她去,虽说她已是他的娘子,可也是他的首徒啊,若不为长留夺神器,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为了神器,各派肯定都会派出最强的弟子,到时候激烈争夺之时何其凶险,你若再受伤,叫师父怎么办?」白子画语气有些严肃又有些担忧。   花千骨哑然,上一世白子画因为她的离去如此痛苦,这一世她真能忍心让他再经历一次么?   可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她只能一次次把自己保护起来,像琉璃瓶中的花朵一般,见不得风雨,这样真的好吗?   经过了那般焚天灭地的感情,相伴百年以后,花千骨依然觉得,自己还是没参透这感情……   一个月后,神器宿主试炼的规则终于确定。各派掌门及长老以下的普通弟子可参加,每个仙派最多五个参与名额。长留、天山、长白山、蓬莱、玉浊峰等神器守护门派的掌门亲自在魍魉森林设下数量不定的阵法和关卡,各派弟子进入阵中,随即遭遇关卡。所有人不可携带任何法器和法宝,只能带一杆普通武器。为保公平,本派弟子不会遭遇本派掌门设下的关卡。写着神器名字的卷轴会随机出现在途中,可以抢夺他人获得的卷轴,将卷轴带出魍魉森林者即为该神器宿主。   「天儿,你真的决定了?」   「嗯,」霓漫天点点头,「这次女儿要为蓬莱而战,把玄镇尺赢回来!」   「天儿,爹爹知道这次战斗凶险,你是个姑娘,做父母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霓千丈语气有些怅然,「可你也是未来的蓬莱掌门,若你赢得了玄镇尺,整个蓬莱爹爹就可以完全顺理成章地交到你手里。爹知道你那些长留的同门也要各自战斗,所以爹已经选了蓬莱最厉害的两个弟子随你一起入阵,以确保你的安全。」   「我明白的,谢谢爹!」霓漫天淡然笑道。   忽然敲门声起,霓漫天打开门,却见不疑一脸笑意:「漫天,我与你一起入阵吧!」   霓漫天呆了:「你要和我一起?」   「不疑丫头,你既是委羽山掌门之女,为何要与我蓬莱一起?」霓千丈有些疑惑。   不疑摇摇头:「我才不会为委羽山战斗,」她抓着霓漫天的胳膊,「漫天,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厉害,可是我愿意为了朋友而战。上次遭遇金面人,我带着医药阁的弟子,没和你同去,心里顶后悔了,这次你不许再扔下我了。」   霓漫天心中感念不已,可还是认真道:「不疑,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可这次入阵不是闹着玩的,刀剑无眼,你可不要逞一时之快。」   不疑郑重道:「漫天,我可是认真的!不是你说过,你不交太差的朋友么?」   霓漫天一怔,她居然还记着她的话,这叫她有些不知所措:「我就是那么一说,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吧。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不疑笑道,「多个人就多一份把握,不是么?」 ☆、试阵者   来自各派的一百多名精英弟子已经站在魍魉森林的入口,每个人领了各自顺手的武器,武器虽然五花八门,但都不过是铜铁打造的普通武器,没有附带任何特殊的灵力。   「这里是银水珠,每个人拿一只,若中途放弃神器争夺,捏爆银水珠就可以离开魍魉森林。在魍魉森林之中,每一队会随机遭遇三个法阵,并且不会遭遇本门派设下的法阵。十方神器的卷轴会随机出现在法阵中,通过法阵则可以得到卷轴。法阵开启时会闪烁特殊的光芒,如果没有把握可以使用银水珠离开,视为放弃,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旦入阵,则生死由命,」白衣弟子面无表情的宣布比赛规则,「在魍魉森林中允许对战,但不可轻易伤人性命,将卷轴带出魍魉森林者为该神器宿主。诸位可清楚?」   「清楚!」众人皆干脆应道,随即陆续领了银水珠进入魍魉森林。   森林里,霓漫天带着玄铁剑,与不疑和蓬莱的两位师兄走在林中路上。高大的乔木攀着青蟒般的藤蔓,说不出的阴森诡谲。霓漫天犹记得上一世入长留试炼的时候也来过这里,可那个时候,这森林里除了食人花,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可以这次却完全不同,他们面对的,是整个仙界法力最高的几派掌门设下的致命阵法,稍有差池,就会葬身阵中。   几个人面色凝重,彼此背对背朝着四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行,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前方,一道红光闪烁起来。   「法阵出现了!大家小心!」最先发现法阵的蓬莱大弟子沈默大声道。   红光闪过,不远处显现出一片淡绿色的迷雾,看上去如梦如幻,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诡异。绿雾犹如轻纱,缓缓朝他们飘来。   「是瘴气,」霓漫天猛然反应过来,「怕是韶白门设下的阵法,大家快退,别让它包住。」   随着绿雾点点飘散过来,众人开始一点点往后退。沈默眼疾手快地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小药丸:「这是回气丹,压在舌下,闭气即可。」语罢分给众人。   「恐怕这瘴气不止有毒,」不疑注视着渐渐飘近的瘴气,微微皱眉,「你看瘴气过处,花草瞬间褶皱枯死,怕这瘴气还有腐蚀性,大家要用仙力护体才行。」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点点头,大家含着回气丹,各自聚了仙力护体,一行人快速从瘴气中穿过。   然而这瘴气阵毕竟是掌门卫昔的绝技,尽管有仙力护体,众人的身体还是被不同程度的腐蚀。霓漫天自从那日被化血针伤过,知道自己的身体对这些毒物十分敏感,所以提前封了穴道,加上她习得九霄吐纳法,仙力比常人更强,反而没有受什么伤。   「这腐蚀伤有毒,会越来越大的,」沈默看着手臂上的一块乌青,咬咬牙,突然举起玄铁剑,将这块乌青一剑削下去。   霓漫天不禁抖了一下,看着他的血顿时汩汩流出来:「师兄你……」   沈默的额头上已经渗了冷汗,他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将伤处简单包扎了一下,对着不疑和另一个弟子行之道:「你们跟我一样,受伤的地方赶紧削下来,不然最后怕是要全身溃烂。」   行之重重出了一口气,狠狠心,利落一剑将手背上的一块乌青也削了下来,也用布条包了。   「你们……我……」不疑看着自己手上的乌青,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下不了手……」   「一定要这样吗?」霓漫天有点看不下去。   沈默点点头沉静道:「这是韶白门的绝技,不可大意,」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剑,「不疑姑娘,需要在下替你动手么?」   不疑嘴角抽动了两下,终究认命般地把手伸出去,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抓住了霓漫天:「请……请师兄干脆些……」   霓漫天赶紧把她的头撇过来,心里却一阵抽痛。   「不疑姑娘,得罪了,」沈默话音未落,手起刀落间将她手背上的乌青削掉。   「啊!」不疑疼得大叫,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霓漫天只得死死扳住她的身体,行之赶紧用布条替她包扎。   做完这一切,四个人皆是面面相觑,这才第一个法阵,已经让大家都挂了伤,后面两个法阵,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我看,后面还是由我先来试阵吧,大家一起入阵太危险了,」沈默沉吟片刻道。   霓漫天心里一紧,什么,试阵?   「沈默师兄,你什么意思?」   「后面还有两个法阵,到时候我们一个人先入阵,这样,法阵如何运转其他人就能看到,才能知道如何破阵。」沈默认真道。   霓漫天脸上是不可思议地表情:「可是这样,入阵的那个人,不就几乎死定了吗?」   「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人试阵,大家一起进去,我们所有人就是一起死。」沈默语气理智而冷绝。   不疑惴惴不安:「可谁去试阵啊?」   「你不用担心,我和行之会去试阵。掌门派我们进来保护漫天师妹,其实就是让我们去试阵的。」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们……」霓漫天心里一阵抽痛,原来她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让蓬莱的弟子为她试阵,助她通过考验!   霓漫天心里只觉一阵发闷,她第一次发现,她那么慈爱的父亲,内心竟然有这么冷酷到近乎残忍的一面。她更是没有想过,她成为神器宿主的尊荣,竟然要建立在他人无辜的牺牲之上!   她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银水珠,突然有想要把它捏破的冲动。   「漫天师妹,」一直不说话的行之突然叫她,仿佛一下子将她喊醒一般,「我们知道助你赢得神器对于蓬莱有多重要,你不要放弃。」   「大家别愣着了,继续走吧,尽快拿到卷轴出去,」见众人有些僵持,沈默最先站起来,犹如头领一般对众人命令道。   继续走了一段,众人很快遭遇了第二个法阵,然而金光闪过,远处依然是茫茫森林,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可这种寂静却犹如尖锥一般刺着每个人的心脏。   「我去试阵。」沈默面无表情道,随即向前走去。   「师兄,还是我去吧,」行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卷轴还没有出现,你还要活着。」   「行之师兄!」霓漫天失声唤他,却见他只是回头望着她笑了笑,转身朝前走去。然而他没走多远,忽然从四面八方射出一片流矢,行之反应极快,瞬间翻滚身体并使用玄铁剑抵挡,流矢擦着他的身体飞过,还被他击飞了不少。可就在这时,天上突然向下伸出一排尖利的铁钻头,钻头高速旋转着向他刺下来,行之避之不及,已被钻头击倒。众人还来不及尖叫,三只铁钻已经没入他的腹部,鲜血飞溅,他连呻丨吟都没有发出,已然毙命。   三个人呆住。   「是天山的机关术,」过了一会儿,沈默缓缓开口,他看了看霓漫天道,「我去吸引流矢,你们躲开这铁头过去。」   「不!行之师兄已经没了,你不能再牺牲,」霓漫天眼里有悲愤,「虽然我不会解机关术,可是所谓机关术,说到底还是木甲或者铁甲机械的组合,我们避不掉,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将它们毁掉!」   「毁掉?」另两人似乎没太明白。   霓漫天小声把自己的设想与二人道了,沈默听罢有些担心:「我和不疑应该可以,可你真的有把握?」   霓漫天咬咬牙道:「它再坚硬,总不会比金面人的光剑和护甲更硬。」   沈默点点头,与不疑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突然背对背同时腾身而起,飞入阵中。流矢如下雨一般朝二人射来,二人提起玄铁剑将流失一片片击飞。   果不其然,流矢未尽,铁钻已朝下堕来,高速旋转的钻头犹如森森鬼牙。说时迟那时快,早已等在一旁的霓漫天突然全身白光乍现,犹如被密集的白色蛛丝缠绕,她一个纵跃,手中玄铁剑寒光一闪,已经对着那一排铁钻头狠狠削下去!   只听铛铛铛几声,火花四溅,近十个钻头竟然被她生生削断,纷纷落在地上,发出一片细细的脆响。   霓漫天这才缓缓落地,手中玄铁剑的剑刃已经严重卷曲。那玄铁剑自然比不得这阵中的精铁器械,刚才全凭她的仙力加持才能有这样的杀伤力,待她仙力一撤,便成了暗淡无光的一柄钝剑。   三个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劫后余生般一齐跌坐在地上。   然而阵中人并不知道,此时各派掌门和长老正端坐在魍魉森林出口的观礼台上,他们在魍魉森林中的一举一动,都通过观微之术在巨大的白水晶上显示出来。天山派掌门看到这一幕震惊不已,他的机关术中,那排铁钻可是用天山独门的精铁工艺打造,坚利无比,能够钻地百丈深而不损,竟然被这个小丫头用玄铁剑切碎了!   「霓掌门,看来令媛击败金面人果然不是巧合。」晏越不禁道。   霓千丈听罢此言,却只是敷衍般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得意之色。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女儿明明在这么多争夺神器的队伍中已经领先,霓千丈心里却并不觉得多开心,反而感觉到越来越重的不安。这孩子毕竟是他的女儿,他比谁都更了解她,尽管他内心无比希望他的女儿越来越强,可在他内心深处,这种强大应该是循序渐进的、可预期的。   可是这一次次,这孩子爆发出来的力量和潜质,却让他感觉到有些害怕,仿佛一夜之间突然跳过了百丈沟壑,强大到有些恐怖。   然而这一切,阵中的众人自然不知道。霓漫天与沈默、不疑过了天山的法阵,继续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走着。周围不时有奇怪的响动,不知道是人还是法阵开启的声音。   已经过了两个法阵,十方神器的卷轴却还没出现,三个人心中都有些焦虑,既希望第三个法阵赶紧出现,又担心第三个法阵出现。   走了一阵,忽然不远处一道紫光开始闪烁。   出现了!   三个人皆有些激动。   紫光熄灭,一个卷轴静静悬浮在空中,上方是一个细长的虚影,犹如一支玉笏。   「是玄镇尺!」沈默面色沉静,「我去试阵。」   霓漫天一把抓死他的袖子:「你疯了?你进去就死定了!」   沈默却轻轻脱开她,眼里笑得了然:「我本来就不会活着出去啊,刚才的机关术我就该死了,行之却替了我,这次我若不去,行之一定会笑我是胆小鬼的。」   不疑的眼圈不禁红了,刚才还是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转眼就要赴死,明明只是短短一段路哪有什么交情,可这个师兄的笑却让她难受得想哭。   看着霓漫天与不疑无比挣扎的表情,沈默安慰似的拍了拍两人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两位师妹,这世间没有什么尊荣不是用鲜血换来的,当年妖神出世,蓬莱的弟子也是累尸如山,才有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今日。如今,也轮到我们守护蓬莱了,」他露出玩笑般的表情,「你们注意观察法阵,可别让我白死了。」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决然冲入阵中。   只见一道凌厉的紫光直追他胸口而来,虽然他竭力抵抗,却被这道光打中,一口鲜血吐出。然而不待他回神,地面瞬间卷起数丈高的白色漩涡,将他高高卷起,紧接着一道青光凌空劈下,犹如巨大的斩刀,只听一阵血肉破碎的闷响,沈默的身体在这漩涡中顿时化为齑粉,连尸身消失。   不过眨眼功夫,一切重归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个卷轴依然闪着盈盈的光芒,仿佛一个绝美而恐怖的诱惑。   不疑不禁失声痛哭,霓漫天僵在原地,手不住地颤抖。   上一刻还是谈笑风生的师兄,再看已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然而更令她窒息的是,那道紫光她绝对没有看错,那是长留世尊摩严的绝技——浮沉断。   原来她们遭遇的,竟是师门为他们设下的死亡陷阱。   她这次是代表蓬莱出战,所以才可能遭遇长留的阵法。长留三尊亲自设下这样恐怖的杀阵,长留弟子却不会遭遇,看来这是铁了心要灭掉其他派的绝大多数弟子。   可是,玄镇尺就在眼前,她怎么能放弃?   这次,她算不算万不得已呢?   「不疑,去找一些藤蔓来,要一两丈长、足够结实的。」霓漫天突然命令道。   「你要做什么?」不疑有些不解。   霓漫天攥了攥拳,脸上是决然的表情:「我们一起冲过这个法阵,我一定要拿到玄镇尺!」 ☆、十祭   两人分头找来一些结实的藤蔓,将腰带与藤蔓交错编织在一起,成为一条三指粗的长绳。霓漫天用长绳的一端紧紧系住不疑的腰,另一端则系在自己的腰上。   「待会儿你随我一起跑,用你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我带你穿过去,」霓漫天认真道,随即握住不疑的手,「你一定不要松开。」   不疑有些惊讶:「漫天,那个法阵速度那么快,我们真的能穿过去么?」   「你相信我么?」霓漫天看着她的眼睛。   不疑看着她决然的眼神,继而坚定地点点头:「漫天,我当然相信你!」   两人随即手拉手退到十几丈开外。   「三、二、一!」霓漫天一声令下,两个姑娘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法阵,霓漫天感觉身体内的仙力开始极速流淌起来,耳边风声越来越快,那个悬浮的卷轴逐渐迫近。   五丈、四丈、三丈……   不疑发现她已经追不上霓漫天,几乎是被她拖着在跑动,可即便如此,她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速度,腰上的长绳被死死拉紧,勒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巨大的风筝一般被放起来,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飞速的光芒,风犹如刀片掠过耳侧。   这不是属于寻常人的速度……   在这片混沌中,霓漫天全神贯注只盯着那个卷轴,在掠过它的一瞬间,她已将卷轴极快地抓到手中,只听嗖嗖嗖的轻响,三道光芒贴着她的耳边飞过,几乎无法分辨出颜色。   然而下一秒,她却遁入一片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不远处,只有隐隐闪烁的轮廓。   「什么人?」被突然投到这儿,霓漫天心里有点慌,可还是努力维持镇定道。   黑影声音沉静:「你好,霓大小姐。」   「你是谁?」霓漫天皱眉。   「我是神使。」黑影不慌不忙道。   「神使?你是神界的人?」她心里一惊。   「是。不过你不必紧张,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有一桩交易想要和你做。」声音远远近近,亦真亦幻。   「我不和你做什么交易。」她果断拒绝道。   「你先听完再决定也不迟,」黑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霓漫天,你要知道,神使不会随随便便找上一个人的。」   她听罢只是冷笑:「神使?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么?被你困在这个鬼地方,听你说几句故弄玄虚的话就会相信你?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谁,最好收了这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不然我对你不客气!」语罢,剑已指向那道黑影。   黑影发出一阵凉薄的笑:「果然是蓬莱掌门的千金,脾气比本事大多了。不过我既然能在长留三尊设下的法阵里与你见面,你应该明白,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霓漫天迟疑了一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过,我想和你做一桩交易。我的主上愿意赐予你神格与神身,让你拥有这世间为万人敬仰的上神尊位和无边法力……」   「上神尊位?」霓漫天嗤笑,「我稀罕你的上神尊位么?」   「现在的你当然不需要,」黑影不慌不忙道,「我们以十五年为期,你还有十五年的时间好好考虑这桩交易。十五年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相信你会十分感激我所赐予你的一切。」   十五年?那不就是胤泽长老临终前说……一千五百年大劫?   霓漫天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和你们做任何交易,你死了这条心吧。」   「霓大小姐,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现在的你,未必是十五年后的你。现在你的决定,也未必是你十五年后的选择。」黑影耐心十足地劝解道。   霓漫天微微一怔。   顿了片刻,她冷然道:「既是交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黑影吐出四个字:「剿灭仙界。」   「剿灭仙界?」她不禁笑出来,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做这件事?我自己就是仙界的人,我爹是蓬莱掌门,我师父是长留儒尊,你让我剿灭我自己的家和师门?」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   黑影扑哧一笑:「家?师门?霓大小姐你可真会开玩笑,上一世的你难道没有这些东西吗?还记得自己的结局么?」   霓漫天如遭雷击。   上一世,上一世……   落十一……朔风……父亲……   记忆像海啸一般在她的心中汹涌地翻滚,仿佛要滴出血来。   「你什么意思?到底想说什么?」霓漫天举起剑逼近他,语气已有了威胁之意。   黑影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悸动,却毫不闪避继续自顾自道:「上一次妖神出世,她连摩严都没有杀,却唯独折磨你一人,最终所有人都复生了,也只有你被留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霓漫天咬牙不作声,只是狠狠瞪着他。   「因为,你是神的对手啊……」黑影一字一顿道,「这样的你,怎么还会有家?有师门?」   「你胡说!」霓漫天大吼,催动仙力举剑便朝他劈过去。   黑影根本不躲闪,然而凌厉的剑光却直接穿过了他,伴着他没有任何停顿的声音:「霓漫天,作为上了封神名册的人,你以为这一切由得你么?」   「什么封神名册!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霓漫天一剑一剑朝他狠绝地劈过去,却一次又一次穿过这虚幻的黑影。   「仙界的人总以为凭借修行跳出了轮回,便可以另起一个世界,殊不知,天意难违,逆天而行只能遭致毁灭,」黑影的声音冒着森森冷意,他缓缓伸出手,指尖一道金光射出,正中霓漫天的左手。她只觉得一阵烧灼般的痛,光芒已化为一道小小的金色印记,嵌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初次见面,送霓大小姐一份小小的见面礼。这神印能保你不死不灭,活到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   霓漫天突然不可遏制地暴怒道:「我不要!你给我收走!我不要!」她一边喊一边用手拼命去擦那个金印,可金印已然长在了她的皮肤里,哪里除得掉?   她又惊又怕,索性咬牙举剑朝这一块金印削下去,可只听铛的一声,她的剑仿佛打在金刚铁臂上,哪里伤得了自己半分?   「霓大小姐不必挣扎了……」黑影渐渐消失,只留下空荡荡地回声,「能够与神为敌的人,注定孤独……」   呼的一声,霓漫天瞬间出了黑暗,重重摔倒在地上。   「漫天!」不疑赶紧将她扶起来,看着她惊魂甫定的样子,不疑以为她被吓着了,只是唤她,「漫天,我们成功了!」   霓漫天猛然回神,看到自己手里已握着玄镇尺的卷轴,可瞥一眼左手的袖口,那片小小的金色却像刀一样刺入她的眼睛。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漫天,你怎么了?」不疑见她愣神,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霓漫天努力稳了稳心神,强颜笑道:「我没事,我们出去吧。」   两个姑娘把腰上的长绳解开,慢慢往森林的出口处走。霓漫天明显心不在焉,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然而就在这时,四周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霓漫天还来不及反应,不疑却已经手疾眼快将她扑倒,只听一阵血肉模糊的脆响,一支弩丨箭已经刺入了不疑的后背。   「啊!——」不疑一声惨叫,只见那弩丨箭的尾部竟然连着绳索,对方抖动绳索缠上不疑的身体,将她凌空拉了过去。   「不疑!」霓漫天猛然起身追去,却见三个褐衣男子从树上跳下来,每个人都带着半边黑色面具,遮住一半脸。其中一人将不疑扣在手中,弯刀已经贴上她的脖子。   「你,把卷轴交出来,不然我就宰了她!」挟持不疑的男子厉声道。   霓漫天皱眉,却听不疑对她大喊:「漫天,不要上当!你快出去,出去了他们就没办法了!」   男子手中弯刀已经朝不疑的脖子划去,血顺着弯刀流下,他的胁迫愈加阴冷:「交出来!」   霓漫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好,我给你们,不要伤害她。」   男子满意地笑笑,朝身旁人使一个眼色,另一个人冷笑着走过去,向她伸出手。   霓漫天慢慢将玄镇尺的卷轴放在他的手中,他一把夺过去,返回男子身边。   男子见卷轴到手,便将不疑一掌狠狠推出去,霓漫天赶紧上去扶住她:「你没事吧?」   不疑后背伤痛,可还是内疚道:「漫天,你不必……」   霓漫天只是将她护在身后。   男子从同伴手中接过卷轴把玩着,哂笑道:「不错,果然是识时务者……」   话音未落,霓漫天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身在他身侧,只见一道鲜血飞起,他那只握着卷轴的手已被从肩膀处齐齐斩断。卷轴被抛起又落回霓漫天手中的瞬间,那截胳膊正巧落在地上。   那男子也愣了,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连胳膊断了都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血流如注的肩膀,终于惨叫了一声,倒地抽搐。   霓漫天将卷轴握在手中,只是冷然看了他一眼,声音是修罗般的冷绝:「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识时务者……」   另外两个人已经吓呆,他们根本连她何时拔剑的都没看清楚。   太快了!   见霓漫天提着剑朝他们一步步走来,那两个人竟然害怕得后退。   「沈默和行之拿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们居然想用这么卑劣的方法抢走?」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们这样的人,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眨眼之间,手起剑落,两道红光乍起,那两人各自腹上已经深深中了一剑。两人彼此绝望地看了对方一眼,一齐软软倒在地上,血如涌泉。   霓漫天将已经严重损耗的玄铁剑扔在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凄然:「不疑,我们走吧。」   而此时,在出口外观微的众仙派也都看到了这一幕,各人心中百味博杂。比赛中出了这等投机取巧的鼠辈让人羞愧,然而霓漫天那堪比闪电的速度和果断的杀意,更令众人心生畏惧。   长留儒尊的徒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么?   面对众仙派深深浅浅的怀疑戒备,摩严有点坐不住。他不禁偏头看了看白子画,又看了看笙箫默,却见二人皆是面无表情,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看着霓漫天和不疑二人已经快到出口,白子画突然缓缓道:「师弟,你收了她……别是引狼入室了……」话说得漠然,眼神破天荒没有看笙箫默。   笙箫默侧头看了一眼白子画,见他依然是不辨悲喜的冰山般的表情,又调回目光,手中银箫来回转动着,嘴角却只是微翘:「师兄言重了,我的徒弟,我自有分寸。」   霓漫天与不疑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出了魍魉森林。   「十祭——玄镇尺宿主已得——」魍魉森林上空的结界里响起空灵的声音,向还在阵内的弟子通告着进展,玄镇尺宿主已产生,出现在法阵中的神器,便少了一个。   这一刻,距离所有人入魍魉森林,仅仅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 ☆、秘密   作为第一个走出魍魉森林的人,霓漫天坐在观礼台最前方。面对周围真真假假的羡慕嫉妒,她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看着光芒闪烁的出口。   夕阳西下,最后一个神器的宿主终于诞生。留在魍魉森林中的人听到通告,只得悻悻捏破了银水珠出来。进去时的百十来人,活到最后的却不足三成。即便是成为「十祭」之一的各派精英,脸上也并没有太多的喜悦,谁心里都清楚,自己到底是踩在多少尸体和牺牲上才走出来的。   长留果然不负众望,门下有四名弟子成为「十祭」,晏唯诚、温云絮这次分别代表长白山和玉浊峰成为「十祭」。温云絮在魍魉森林不知道中了什么法阵,走出来的时候右下腹血流不止,玉浊峰掌门见状早已顾不得礼节,亲自走下观礼台为她疗伤止血。这场九死一生的游戏,到最后仿佛根本没有赢家。   笙箫默负手回到销魂殿,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霓漫天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却各怀心事。待上了主殿的台阶,笙箫默突然转身,眼神冷然盯着她道:「你跪下。」   霓漫天被他喝的一愣,任命般扑通跪在地上。   「为什么用那个身法杀人?」   她立刻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抬头看一眼笙箫默,却见他的表情不同于平时,显出十足的严厉。霓漫天微微定神,努力作平静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你已经夺回了卷轴,不疑也安全了,那两个人已经在害怕,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师父觉得我杀他们是错?」霓漫天忽然反问他。   「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是对的?」   「师父,」霓漫天肃然道,「神器之战,本来死伤就是难免的,沈默和行之两位师兄用生命才换来了一个卷轴,他们却要这么轻易就抢走,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 」   「他们的生死不是你我可以决断的。」   「那长留为了削弱竞争者设下那样恐怖的杀阵,不知道多少弟子会死在那个阵里,这是对还是错呢?」她咄咄逼人道。   笙箫默一怔。   「师父,长留三尊设下杀阵就是对,我为了保护手里的卷轴而杀人却是错,所以对错根本不在于杀戮本身。拥有权杖的掌门杀人便是正义和规则,而普通弟子杀戮就是罪恶,是这样的吗?」   笙箫默哑然。看着她倔犟又悲愤的眼神,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她如此尖锐的反诘。   见他不说话,霓漫天心中微冷,也不再等他的回答,她自顾自起身:「师父,弟子告退。」头也不回地走开。   「你站住!」笙箫默面对她的背影,忽然间怒不可遏,「我让你走了吗?」   霓漫天停住,顿了顿,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   忽然感觉背后风疾,他猛然回头,却见笙箫默银箫在手,已向她飞身攻来,她断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攻击她,一个后空翻,顺着他的箫飞下去。   在不远处站定,霓漫天看着笙箫默虎视眈眈的目光。   恼羞成怒了呢,师父?她心中哂笑着。   祭出广陵剑,霓漫天索性催动身法与他对招而去。一剑一箫在空中火星飞溅,叮铛作响。想到他当初迫她拜师,如今又要迫她屈服,她只觉怒火中烧,「十祭」试炼本就是他的主意,他亲自设下这么残忍的比赛方式,又有什么权利指摘她?   想到此,她手下的剑招更是干脆狠绝,逼仄而来,沈默与行之两位师兄就那样在一个个杀阵中灰飞烟灭,长留子弟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两个人身法奇诡疾驰,在空中犹如两道光芒,打得难舍难分。如今的霓漫天已不似当初,笙箫默与她过了三五十招依然不辨胜负,只见他银箫轻转,突然避开她的剑锋直直朝她左肩攻去,霓漫天避闪不及,下意识用左臂一挡,却听铛的一声脆响,金光闪过,笙箫默感觉自己的银箫竟如打在铜铁上一般,被生生震开。   两人分别退出数丈,皆是一怔。   霓漫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左手上有那个金印,她赶忙将左手背过身后,不自觉朝后退了几步,尽管竭力镇定,表情却还是无法掩饰的惊恐。   笙箫默根本不给她掩饰的机会,他顷刻瞬身到她身边,猝不及防一把抓起她的左手腕,一道闪闪发光的金印刺入他的眼睛。   这是……   霓漫天被他牢牢扣住手臂,一时僵在那里,她又气又急,想挣开却是不能。   本以为笙箫默看到这个印记会立刻诘问她,却见他仿佛被击中一般,表情抽搐了一下,死死盯着那个金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她的手,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镇定:「这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吭声?」   霓漫天听罢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不自觉用手抚上那个印记:「我不知道怎么说……」   「实话实说。」笙箫默盯住她的眼睛,语气不容置喙。   霓漫天看着他的目光,预感自己瞒不过,便将阵中所遇之事如实道来。   笙箫默听罢,似乎没有太多惊诧,只是闭上眼郁郁道:「十五年……」   「师父,那个十五年之约是真的吗?」   笙箫默有些怅然,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师父,我该怎么办?」她心里害怕,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   笙箫默沉吟片刻,突然将她的左手拿起来,手心凝一道耀眼的金光,覆上她的手腕。那道金印渐渐消失,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师父……」霓漫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没法除掉,起码可以不惹人注意,」笙箫默把她的手放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语气是少有的凝重,「天儿,之后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好。但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明白么?」   霓漫天机械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惊讶或是害怕,他竟然帮她掩藏这道伤?   「这样就可以么?」她还有些担忧的看看自己白皙如初的手臂。   笙箫默顿了顿,换上一个安慰的笑,温和道:「别担心,有师父在没事的。」   霓漫天心中有些感怀,不知怎么,她突然鼓起勇气问道:「若有那天,师父会护着我么?」   笙箫默一怔,看着她有点苦涩却含着期待的目光,心中猛然涌起浓重的苍凉。   罢了,天意,都是天意……   他嘴角微翘,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保护你,直到我护不住你的那一天。   看着她渐渐欣然的表情,笙箫默轻轻叹息,柔声道:「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训斥你,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向她认错?   霓漫天愕然,她习惯了像铁板一样活着,刚硬不阿,却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笙箫默语罢,不再看她,而是一步步走回殿中,孑然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缓缓阖上的雕花门中。   一晃两年过去,一切仿佛归于平静。「十祭」在长留禁地秘密修习,学会如何让自己的身体和神器自然融合,并且逐渐控制神器的力量。   流光琴宿主兰敏秋坐在竹篁下,幽幽弹奏一曲,悦耳温润的琴声如溪水一般流淌。   温云絮作为浮沉珠宿主,在这流水一般的轻歌中闭着眼睛,身体浮在半空。浮沉珠的幻影悬在她身后,山川树木的芬芳与灵力在她身边聚集着。   不归砚宿主晏唯诚与栓天链宿主壶丘海尘这会儿打的正激烈,壶丘海尘在空中不断画出光壁企图困住对方,晏唯诚却身形灵巧,利用不归砚的力量在光壁中不断打开生门,瞬移到光壁之外。   忽然一道绿光闪过,霓漫天与玄镇尺已经化为一体,犹如一道青色的宝剑般冲入天际,只听一声闷响,翠色的光波像潮水一般朝四周涌去,所有正在修习的神器宿主都不由地被震了一下,一时噤声。   玄镇尺,封印一切人或物的绝对力量。因为霓漫天与玄镇尺的融合程度极高,在她修习之时,所有人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封印力量的影响。流光琴一时喑哑,温云絮已翩然落地,正在空中激烈打斗的二人也被一股强烈的封印之力震开到两侧。   正往禁地走去的长留三尊,也突然间感到了这股强大的封印之力,三个人都停了步。   「喂!」温云絮不禁冲她大喊,这个丫头每次一修炼的时候就是这样。   霓漫天只有一道幻影与玄镇尺的幻影合二为一,只听她轻笑:「怎么了?」   「和神器融合了不起啊?」温云絮各种不服,随即唤出浮沉珠的力量与她对抗。只见一道紫光奔她而去,然而却被那翠色的光波又生生压了回来。   「云絮,你又打不过漫天师叔,干嘛还总爱和她较劲?」晏唯诚见状,不禁好笑道。   温云絮恨恨撤了法力,矛头瞬间对上他:「晏唯诚你干嘛总向着她?」   晏唯诚一愣:「我没有啊……」   壶丘海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诶,我也觉得,为什么唯诚总是向着漫天呢?」   一直靠在树上假寐的隹渊不自觉笑了一下,突然提醒道:「我记得当年仙剑大会,唯诚可是刺了漫天一剑,会不会是『一剑』……」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不说后面两个字。   却听大家安静了一下,继而整齐道:「拜见三尊!」   隹渊听罢赶紧从树上下来,行礼道:「拜见三尊。」   白子画淡淡道:「诸位免礼,近日修习辛苦,我们来看看大家。」   十祭原本来自各派,如今一起修习这么久,彼此都熟悉起来,倒也不拘束。   摩严随即道:「十日后是长留的沐剑节,虽然没有仙剑大会的规模,不过是让弟子修习之余有亲近自然的机会。大家在禁地修习了两年,我们想了一下,沐剑节期间你们也可以休沐二日,离开禁地去看看。」   众人一听,皆欣喜不已。被关在禁地近两年,平时极少时间出去,大家都感觉要长蘑菇了。   可不等众人高兴,摩严却立刻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不过为保安全,不建议你们参加沐剑节的竞技项目,以免惹人注意。」   嗷——   众人心里皆是一阵哀嚎,世尊果然大杀器!   「不过呢,竞技虽然不方便参与,文试你们倒是可以试试。」笙箫默摇着扇子,玩世不恭地补充道。   大家刚刚失落的心猛然又跳动起来。   「漫天,你就要回去了吗?」沐剑节第一天结束,不疑好不容易才能看见一次霓漫天,却知道他们晚上还是得回禁地,依依不舍道。   「是啊,不过明天我还能出来呢,反正沐剑节要进行好几天。」霓漫天笑着握着她的手。   不疑摇着她的胳膊道:「漫天,你陪我去放灯了再回去好不好?」   「放灯?」霓漫天有点惊讶。   不疑点点头:「是啊,我看长留海边有好些弟子在放灯祈愿,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流行起来的,我自己也做了几盏,我们去放吧。」   霓漫天不解:「可是河灯不是祭奠亡亲的么?」   「谁说的?哪有那么严肃?」不疑调皮地反驳,仿佛有些迫不及待,「好漫天,去吧去吧,只有你能陪我去呢。」   霓漫天被她说的心动,拗不过她,便点头答应。   「那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我。」不疑兴奋不已。   两人带着灯到了长留海边,不疑说的果然不错,有好些弟子都在放灯,一片片火光战栗着朝着远处更深的海面飘去,犹如满天星斗,静谧又浪漫。   「漫天师叔!」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霓漫天回头,却见晏唯诚笑着从一个树上跳下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   晏唯诚笑道:「师叔能来,我怎么却不能来了?」   「随你便。」霓漫天不理他,专心致志地点手里的灯。   「不疑师妹,我也想放,可有我的份?」   不疑笑道:「当然有,我做了好几盏呢,」顺手将一盏河灯递给他。   霓漫天看着晏唯诚也在那儿煞有介事地点灯,颇觉好笑,不禁揶揄道:「你一个男子,居然也学姑娘们放灯,好不害臊。」   「嘿,男子怎么就不能放灯了?」晏唯诚针锋相对,「我偏要放,我还要放两盏,」他又拿过一盏。   「唉唉,师兄你太贪心了,许一个愿足矣,不然就不灵了。」不疑赶紧拦住他。   晏唯诚只好悻悻把那个灯放下。   三个人放完灯,不疑到底恋恋不舍和二人分别,自顾自回寝殿去了。霓漫天和晏唯诚两个人往禁地回去。   「漫天。」晏唯诚忽然在身后轻声唤她。   霓漫天不经意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晏唯诚看着她,月光映着她好看的侧颜,显得清雅又神秘,竟叫他有些失声,「没什么……」他勉强笑笑。   霓漫天勾勾嘴角,径直朝前走。   两人一直到走到临近禁地之时,却见长留三尊、九阁长老还有十祭成员全都站在露天外。   两个人心下不妙,赶紧上前。   「你们二人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摩严见两人这会儿回到禁地,忍不住厉声道。   霓漫天与晏唯诚心道返回禁地太迟,赶紧跪下请罪。   「世尊恕罪,是弟子见海边有人放河灯,才邀请漫天师叔一起去看看,不想忘了时间,请世尊责罚。」晏唯诚赶紧把责任扛到自己身上。   霓漫天皱眉,他倒是把责任一肩扛下,可是这话听上去好像怎么这么怪呢?   她不由地看了一眼笙箫默,却见他出乎意料只是定定看着她,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更像是漠然。   不至于吧?就是晚回一会儿,也不至让三尊九阁一齐出来抓她吧?   却听白子画清冷的声音响起:「师兄,这会儿不是责罚他们的时候,」他转而对二人道,「你们先起来吧,这一路回来,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霓漫天和晏唯诚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霓漫天不解。   笙箫默面无表情道:「怀羲死了,体内的幻思玲丢失。」 ☆、嫌疑   谁都没有想到,幻思铃宿主怀羲在沐剑节第一日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死时他栽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身上却没有伤痕。医药阁长老闻讯赶来,略略探知才发现,怀羲全身血脉逆行,经脉尽断而死。若不是丢了幻思玲,也许众人会以为他是练功走火入魔。   可是幻思铃被取走,这件事的意味就很明显了,凶手的目标显然是神器,而且不愿暴露自己的任何信息。用凶器或者法术杀人总会留下痕迹,而利用对方自己的仙力流动杀死对方,就不会留下任何标识自己身份的证据。   「回禀三尊,根据老朽的探知,怀羲应该刚死不久,在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医药阁长老查验了怀羲的尸身,躬身道。   怀羲虽然在十祭之中算不得修为最好的,但是毕竟幻思玲宿其体内,他的修为肯定不能和普通弟子相提并论。况且,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怀羲死的十分突然,几乎连反抗都来不及。凶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催动他的经脉逆行倒流致他于死地,还能顺利从他身体内取走幻思玲,其修为应该在他之上。于是,能够自由出入禁地、修为俱高的十祭成员率先成为了怀疑对象。   长留大殿,三尊九阁皆在,十祭成员肃然站在殿中。   「回三尊,十祭已经今日分别问过,在昨晚沐剑节结束后到怀羲被发现这段时间,大家皆有人证,」落十一淡淡道,「只是……」   「只是什么?」摩严追问道。   落十一皱了皱眉,仿佛在斟酌合适的说法:「只是,在这段时间内,霓漫天有约一刻钟的时间无法提供人证。」   「一刻钟?」摩严皱眉,转而目光看向霓漫天,「是这样吗?」   霓漫天眼神微动,沉静地向前迈出一步跪下,一字一顿道:「是,弟子昨晚与不疑准备去放灯,不疑回去拿灯,弟子便在长留海边等她。」   落十一点点头:「这个说法与钟不疑是吻合的。」   「所以这一刻钟,没人能证明你在哪里对吗?」白子画面无表情问道。   霓漫天心里一动,这话怎么听都像在诱供,她迟疑了一下,不卑不亢道:「弟子就是长留海边的竹林中,只是弟子向来不爱与人交际,故而避开了人群。」   白子画冷然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道:「将霓漫天暂时押入仙牢。」   霓漫天一愣,不禁道:「只因这一点尊上便要降罪?」   「我并不能确认凶手是你,但是目前来看你嫌疑最大。」白子画依然声音清冷。   「还请尊上三思,」晏唯诚突然出来躬身道,「漫天之前与不疑在一起,之后一直与弟子在一起,只有这一刻钟没有人证,可是从长留海边到禁地,就算御剑飞行也来不及往返,更不可能有时间作案。」   「她若作案,并非一定要用御剑飞行。」白子画声音依然淡淡的,眼睛却盯住霓漫天。   众人皆是一愣。   十祭成员还有些茫然,可殿上三人和九阁长老心中却明白了大半,她若真施展在魍魉森林里那个诡谲的身法,一刻钟里往返三五趟怕都不在话下。   霓漫天听罢,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果然,怀璧其罪,疑邻盗斧,她今日真是把自己陷进去了,她的身法,她的力量,只是让她看上去更像凶手而已。   「尊上,弟子知道现在无法自辩,可弟子绝对没有杀害怀羲。」霓漫天直视白子画,义正言辞道。   「三尊,怀羲是蜀山弟子,漫天师叔是儒尊的徒弟,若就这样将漫天师叔定为疑犯,恐怕于长留名声无益,还望三尊三思。」晏唯诚见状,已然有些急迫。   这话一出似乎有些奏效,白子画竟然犹豫了。   沉吟片刻,他侧头对笙箫默道:「师弟怎么看?」   笙箫默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白子画,面无表情道:「既然有嫌疑,暂时关押也无可厚非,听凭师兄安排。」   言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霓漫天,却见她只是呆呆看了他一眼,便转身随戒律阁弟子走了。   十祭虽被放回了禁地,但是禁地已经戒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大家虽然在一处,却各怀心事。   壶丘海尘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茶杯,已经有点烦躁:「不会把我们就这样一直关着吧?」   「要不,你去仙牢关着?」隹渊瞥他一眼,半戏谑道。   晏唯诚不经意地瞪了他一眼。   隹渊不以为然:「你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霓漫天关进去的。」   晏唯诚忽的站起来,一把拎住了隹渊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隹渊不甘示弱道:「凶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救啊,连儒尊都不替她说话,你在这里激动什么?」   眼见二人就要动手,其他人赶紧上去拉,这里各个都是神器宿主,真打起来可容易殃及池鱼。   「你们都别吵了,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兰敏秋站起来道,「我觉得漫天现在待在仙牢,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好事?」晏唯诚皱眉反诘道。   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兰敏秋进一步解释道:「你们想想,那凶手既然奔着神器来,得手了一次,很可能继续出手。如果漫天不是凶手,那么待真凶再出手时,漫天的嫌疑自然就洗脱了,所以我倒觉得儒尊这么做,其实是在保护漫天。」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壶丘海尘挠挠头,「漫天现在确实很难证明自己不是凶手,但如果凶手继续行动,她就是清白的了。」   「不过,如果凶手再出手,那咱们其中不就有一个人又要遭殃了吗?」温云絮突然反应过来。   大家听罢皆是一惊。   「依我看大家还是小心些,咱们现在还剩八个人,两两一组互相照应着吧,尽量不要单独行动。」一直不太说话的悯生剑宿主越天悠有些迟疑道,她来自韶白门,过去只与门中女弟子打过交道,来长留成为十祭以后才逐渐开始与他人接触,总还是有点害羞。   众人听罢都有赞同之意,隹渊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还两两一组?难不成我去个茅厕还要人跟着,那我还能上的出来吗?」   霓漫天靠在仙牢的角落,看着面前铁栏上微微闪烁的仙咒发呆。   真是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这一世的她实在有些走背字,居然努力来努力去,把自己努力到了这种地方。   他们对她还算厚道,与其说关押,更像是软禁。仔细想想,也不难明白,长留不能完全不照拂蓬莱的面子,而她又是玄镇尺宿主,若是被逼得急了不定会做出什么大家喜闻乐见的事,就算有嫌疑,也只能这样,到底还是利益博弈的结果。   额角抵在冰凉的铁栏上,霓漫天不禁嗤笑了一下,一抬头,却见笙箫默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那个不经意露出的嗤笑顿时凝在她脸上。   他一步步走近,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笙箫默就这么站在铁栏外看着她,她的目光分明有怨怒,他的眼神却平静无波。   过了好一会儿,笙箫默才淡淡道:「天儿,你暂时安心在这里待着,很快你就能出来。」   「很快就能出来?」霓漫天微笑,「师父是相信我?还是只在安慰我?」   「我知道不是你。」他正色道。   霓漫天微怔,转而觉得这句话好笑至极,他既然肯定不是她,却在大殿上毫不推拒将她送到这里。她可记得,他那两个徒弟闯了祸,他从来都是护短的。   「你这么肯定?我若想做,确实是有能力做到的。」像是不甘,也像是赌气。   笙箫默轻轻摇头:「你没有动机。」   她是玄镇尺宿主,本已拥有一个神器,确实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霓漫天撇开目光,冷然道:「有没有动机,你又如何知道?是我师父,就自以为很了解我?」   笙箫默不言。   「你若信我,大殿之上便不会任他们臆测;你若不信我,」霓漫天突然抬眼看他,眼神幽深,「此时出现在这里对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笙箫默一时语塞。   手不自觉扶上铁栏,他垂下眼帘,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斟酌。顿了一会儿,他微微叹息,不轻不重地扔下一句:「你好生在这里待着吧。」   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结界外,霓漫天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   得知十祭之一被杀、神器被夺时,霓千丈心里其实就有些为自家闺女的处境担忧了。谁知道长留居然将他女儿作为疑犯关起来,这下子可算是触了他的逆鳞,他的天儿从小在蓬莱呵护有加,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这才入了长留几年,竟然落魄至此。本以为做了长留儒尊的徒弟,平日里多少能受到照拂,没想到出了事,居然还是落到这一步。   素知长留门规森严,也不知道他家天儿会不会吃亏。霓千丈越想越急,干脆点了兵马,半交涉半威胁地赶来了。   云隐和霓千丈几乎是前后脚到的长留,然而不同的是蜀山掌门只带了几个贴身弟子,而蓬莱掌门却带来一百精锐门众,手持刀兵驻扎在长留山下,自己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了长留山。   本以为和长留三尊定然是一通唇枪舌战,可霓千丈只在客厢坐了一晌,却见霓漫天推门进来,倒叫他有些惊讶。   见女儿比他上一次见苍白了不少,霓千丈心疼无比,不过打量了她一阵,看她除了精神有点虚之外,倒是没受什么伤,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看僧面看佛面,长留到底还是要卖蓬莱些面子的。   「爹,你怎么来长留了?」霓漫天看见父亲,心里着实有些惊讶。   「出了这么大的事,爹怎么还能在蓬莱坐得住?」霓千丈有些愤愤道,「竟叫你受这般委屈,若不是不疑丫头给我传信,爹还不知道蒙在鼓里多久呢!」   「是不疑?」   霓千丈叹口气:「是啊,她说都怪她说话不周全,竟然让他们将你当成疑犯,长留不给我传信,又不许她去看你,这才让我赶紧过来看看,在信里自责得紧呢。」   霓漫天听罢心中酸涩,不禁道:「让爹替我操心了。」   「那长留真的肯放你出来了?别等爹回去了,他们又把你关回去,」霓千丈还有些不放心。   「女儿已经没有嫌疑了,」霓漫天摇摇头,「昨夜,十祭之一的隹渊死了,谪仙伞没了。」   「什么?」霓千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死了一个?」 ☆、九君子   粗略看去,隹渊之死与怀羲如出一辙,同样全身没有外伤,只是七窍流血。然而医药阁长老略略探知便发现,隹渊的身体内只有一部分经脉逆行,真正的死因是颈骨被折断。这次凶手的行为显然没有上一次干净利落,隹渊似乎已经看到了凶手的面目,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三尊,隹渊并非死于经脉逆行,而是死于颈骨被拗断,」医药阁长老轻轻拨动了一下隹渊的脖子,「依老朽愚见,估计凶手本想催动经脉逆行杀他,却被隹渊发现了,隹渊应该是看到了凶手,也反抗了,但是因为体内部分经脉逆行造成了麻痹,不敌凶手的身手,被凶手用极快的手法拗断了颈骨而死。」   摩严皱紧了眉:「你说他是被人用手拗断了颈骨?」   医药阁长老点点头:「据老朽的探知是这样。隹渊的后颈皮肤没有破,颈骨却被从关节处拗断,如果是钝器打击,应该会有皮外伤,而且断口也不会这么规则。」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法杀他?」摩严简直糊涂了。   「想必还是和之前一样,使用凶器或仙法会暴露自己的身份。」白子画一语道破。   「不过,用这么精准的手法极快地取人性命,凶手必然是十分熟悉人体穴道和骨骼的人。」医药阁长老补充道。   白子画略一沉吟,缓缓俯下身,将隹渊的脸侧过来,他那一双无法瞑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犹如受到了惊吓,又仿佛难以置信,鼻子和嘴角都是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极其可怖。   「师兄,师弟,看他这样的表情,」他的语气冰冷却笃定,「我怀疑凶手可能是长留的人,而且,隹渊很可能认识这个人。」   所有在场的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摩严捏了捏眉心,被大殿上各派掌门吵得头疼欲炸。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接连两名神器宿主被杀,神器也下落不明。怀羲是蜀山弟子,隹渊是长留弟子,所以此事长留暂时只通报了蜀山,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先是蓬莱掌门上门要求放了自家女儿,紧接着仙界各派陆续都得到了消息聚集长留。当时提出选拔十祭的方案时,原本守护神器的门派就有些异议,只是因为金面人当前,所有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勉强采纳了这个主意。如今,金面人没来,仙界自己先丢了两件神器,原本守护神器的门派哪里肯依,纷纷借机发难,要求将属于各自的神器宿主带回本派守护,脆弱的仙界联盟眼看就要瓦解。   「我玉浊峰与众派守护神器,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怎么到了贵长留,这么快就丢了两件!」玉浊峰果然最先发难,语气难掩讽意,「我听说死去的那位贵派弟子很可能认识凶手,堂堂长留仙山,混进来一个法力如此高强的细作,长留三尊九阁居然都不知道,真是仙界柱石啊!」   「三尊,当初十祭的方案,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欠考虑,」蜀山掌门云隐语气倒是缓和,毕竟曾经花千骨是蜀山掌门,虽然这次蜀山最先折了神器,云隐还是能维持一点气度,「相比于用一派之力守护神器,让一个人仅凭一己之力守护神器,简直成了活靶子,实在太容易被人暗算。」   天山掌门道:「当时我们之所以要启用十祭,为的便是能够在神界攻我仙界之际,能够最快的反应,聚集洪荒之力对抗。可如今,两件神器已丢失,即便此时剩下的神器聚集,也无法放出洪荒之力了,若此时神界来攻,我们又作何应付?」   「不过自从十祭产生,近两年,金面人好像收敛了不少,仿佛销声匿迹似的,也不知道是摄于十祭的力量,还是另有所图……」长白山掌门晏越有些忧心忡忡,「这盗走神器的凶手,会不会和金面人有关呢?」   众派皆是一愣。   金面人……   待众派一番论议了结,白子画才肃然道:「十祭在我长留修习已经两年,今日连续发生凶案,长留自然有责任找出凶手,」他语气平静,仿佛并不为这些人的吵闹所动,「至于各派的神器宿主,如果诸派愿意的话,可自行带回。」   「子画,你这是……」摩严听罢一惊,所以十祭相当于变相解散了?   「师兄,发生了这些事,我能认定凶手就在长留,在把凶手找出来之前,我们在明它在暗,如果不把神器赶紧分散到各派分别保管,只怕它会一个一个地想办法取走,到时候仙界更是得不偿失。」   「找出凶手?」笙箫默折扇轻摇,「师兄可是有头绪了?」   众派万万没有想到,前一日才刚刚定下十祭返回各派的决定,第二天一早,栓天链宿主、天山派弟子壶丘海尘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栓天链丢失。然而这一次,凶手甚至没有催动对方经脉逆行,而是直接下了杀手,壶丘海尘的脖子上有一道非常恐怖的大伤口,整个脖子几乎要被切断,血已经流干,现场看上去十分惨烈。然而相比于刀剑等凶器的伤痕,壶丘海尘脖子上的切口边缘却微微有点褶皱卷曲,看上去十分奇怪。被鲜血铺满的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形态各异的飞刃。   「该不会是凶手留下的痕迹吧?」摩严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飞刃皱眉道。   「不,这是海尘的独门暗器,」年迈的天山派掌门神情凝重,「此暗器名为九君子,由九枚形态各异的精铁飞刃组成,飞刃极薄极锋利,刃上淬了毒,是他的贴身武器。」他语罢,缓缓俯下身,小心地将那些飞刃一点点捡起来,眼里是浓重的悲哀。壶丘海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门生,仙资出色,如今一夜之间丧命,颇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壮。   然而没一会儿,他却站起来,看着神色各异的众派掌门,眼里精光闪过:「九君子少了一枚。」   少了一枚?众人皆惊。   老仙长眼神笃定:「我怀疑凶手被九君子所伤,身上很可能有一枚。」顿了顿,老仙长突然躬身朝白子画等人行礼,眼中是不可抗拒的决然,「九君子的伤痕十分特殊,谁若身上带了这伤痕,便是凶手无疑。老夫斗胆,还请三尊能够下令彻底搜查长留,为三位亡者讨回一个公道。」   「搜查长留?」摩严一惊,语气已是郑重,「长留八千弟子,整个搜一遍可不是小事,再说,贸然搜查全体弟子,怕是会闹得人心惶惶。」   「世尊此言差矣,凶手连续杀害三名神器宿主,取走神器,如此滔天罪恶,恐怕早已闹得人心不安了,」云隐郑重劝道,「现在已有了重要线索,我以为赶快抓出凶手才能平复人心。」   「漫天,你真的要回蓬莱了么?」不疑坐在榻上,荡着一双脚丫子,语气颇有些颓然地问。   霓漫天点点头:「在凶手被找出来之前,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继续留在长留了。我本来只是在长留修习,早晚要回蓬莱的。」   不疑咬咬唇,语气有些怅然:「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霓漫天笑笑:「不会。等你有机会下山的时候就来蓬莱,」说到这里,霓漫天不由地轻笑出来,如数家珍,「阿婆做鱼的手艺超好,荔枝蜜和云糕更是我蓬莱的特产,就算是人界的皇宫都吃不到,还有,蓬莱的百里环礁和珍珠滩壮观极了,你一定没见过……」   不疑艳羡地笑笑,随即拿出一根十分好看的五彩丝递给霓漫天:「漫天,你要回去了,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五丝长命缕,是我娘亲教我编的,戴在手上可以祈福消灾。」她干脆帮她戴在手腕上。虽然无心,可霓漫天发现这个命缕却正好盖在手腕上曾经有金印的位置,教她又有点紧张又有点庆幸。   「蓬莱大小姐,我知道你什么宝贝都见过,可别嫌弃呀。」不疑故意打趣道。   「不疑,你说什么呢?」霓漫天抚着那个五彩丝,有点不高兴地纠正她,「偌大的长留,我可就你这一个朋友。之前我被关在仙牢,也只有你愿意给我爹传信来救我,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呢。」   不疑听罢一怔,继而不好意思地皱眉:「你不说还好,一说我更内疚了……」   「好啦好啦,」霓漫天亲昵地摇摇她的肩,「我最后不也没事么?难道还真以为你是故意的?」   不疑就呆呆地笑。   日已西沉,余辉犹如淡淡的油彩,将长留山染成一片氤氲的丁香紫。   霓漫天站在销魂殿的正殿门口,缓缓凝了口气,这才开口:「师父,您在里面么?弟子是来跟师父辞行的。」笙箫默似乎一日都没有下殿,但她也不确定他是否在里面。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里面回一声:「你且进来吧。」   雕花木门缓缓拉开,只见笙箫默一身青衣坐在案前,目光有些怅然。   霓漫天缓步走进去,与他对面而坐。纵然平日里笙箫默并不端师父架子,可此时二人终究是师徒尊卑在此,她还是依例恭敬地给他叩拜行礼辞行。   再抬起头与他对视,却见他眼神凄然,眉目较往日竟然憔悴了很多。一贯潇洒恣肆的长留儒尊,此时看上去竟然有些单薄。   「师父是身体不适么?」想来近日凶案连连,长留三尊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霓漫天还是不禁问了一句。   笙箫默只是轻轻摇头,转而道:「你决定要走了?」   霓漫天下意识垂下头,沉吟片刻,还是沉静道:「是。」   「你是担心自己被害,还是本就不想待在这里了?」   霓漫天心中一紧:「师父为何这么问?」   「若你是担心自身安危,大可搬回销魂殿,由我照看你,」笙箫默定定看着她,「但若你本有去意,便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霓漫天心中不禁惘然,只觉眼前人忽远忽近,仿佛幻影一般,教她永远看不透。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郁郁道:「师父是不希望我走吗?」   笙箫默虚浮地一笑,可这笑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加惨然:「只是想到,能授你的还未完成,你也不止这样,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挽留她么?   霓漫天心中苦涩,他曾说过,收她为徒,是不愿明珠屈地,宝剑蒙尘。   「既然师父这么说,我也很想听师父说一句真心话,」霓漫天忽然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如炬,「师父从收我为徒至今,真的信任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她自顾自笑了笑:「很多时候,我觉得师父是信任我、爱重我的,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其实师父并未真心相信我,前世恩怨,永远是梗在我与你们之间的一根刺。一旦发生了什么,你们很容易就怀疑我,我的动机、我的力量,全都成了原罪。所以宁可枉杀,绝不错漏,是这样吗?」   笙箫默只是静静看着她,不承认也不拒绝。   霓漫天似乎并不期待什么,语气了然道:「师父,将心比心,活在这样的你们中间,我也很累的。」 ☆、不可说   霓漫天感觉自己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犹如噩梦深渊一般,她猛然醒过来。   天已经大亮,外面却静悄悄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她快步地跑出去,发现笙箫默并不在销魂殿,于是她干脆下殿,却迎面撞见神色复杂的晏唯诚。   晏唯诚看见她,有一瞬间的惊讶,可转而他就平静下来:「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霓漫天感觉自己某种预感仿佛要被证实一般。   晏唯诚一愣,神色瞬间沮丧下来:「身负九君子伤痕的人找到了……是不疑……」   最后三个字犹如炸雷。   「你说什么?」   「今早练剑之时,不疑与一个弟子对垒不小心被打伤,却表现出异于寻常的痛苦,同门弟子要送她去医药阁看看,她却怎么也不肯,大家联想近几日的事情,越发怀疑,结果医药阁一查,才发现她身上有九君子的伤痕。」晏唯诚郁郁道。   霓漫天怔住。   呆了一晌她才道:「不疑她、她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被送入戒律阁了,三尊都赶去了,我师父和逆言师叔得到消息也去了。」   「戒律阁?」霓漫天只觉一阵发冷,若是被暂押仙牢也罢,可入了戒律阁,搞不好就是要刑审。她再也站不住,风似的就往戒律阁冲去,晏唯诚忙去拽她,却被她一掌挥开。他只得一路追过去,却见她在戒律阁门口被落十一堵了回来。   「漫天,你回去吧,我知道你与不疑要好。可此事重大,你进不了戒律阁的,」落十一似乎明白她的意思,面色沉静地劝道,「她若不是凶手,长留不会冤枉好人。」   「不会冤枉好人?你们臆断的冤案还少吗?」霓漫天语气丝毫不留情。   落十一听她此言,十分不满:「霓漫天,你现在也是长留弟子,岂敢对师门出言不逊?」   「落十一,你是世尊之徒,我是儒尊之徒,你我本是平辈,你不必拿架子压我,」霓漫天冷冷道,「你不让我进去也行,我今天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审个明白。」   落十一定定看了她一阵,无奈摇摇头,转身进去。   直到夜色渐深,戒律阁的门才缓缓打开,却没见不疑,只见逆言面色灰败地走出来。   迎着霓漫天询问般的目光,逆言的眼神一下子暗下去。   「不疑已经承认了……」他声音干干的,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般。   「承认什么?杀害怀羲他们?」霓漫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逆言没有应答,只是嘴角抽搐了两下,忽然狠狠一拳打在树上,树干一声闷响,已经被他砸得凹进去一大块,满树繁叶扑扑簌簌落了一地。   不疑被带走审问已经两日,没有人能够见她。霓漫天不相信不疑是凶手,就算是,她也要知道原因。以一己之力杀害三个神器宿主,这是什么样的罪恶?她怎么能轻易地认到自己身上?   失去爱将和神器的蜀山、天山自然恨不得不疑立刻偿命,然而三个神器不知下落,这绝对不是她一条性命能够承担的后果,众派皆言这背后定有阴谋。可几次用刑,不疑只承认自己杀害三人,对于神器下落和背后动机只字不吐。   「我不相信,我要去见不疑,当面问清楚!」霓漫天快急疯了,「不疑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催动经脉逆行去杀怀羲他们?那得多高的修为才能做到?」   「漫天,我知道你和不疑要好,你接受不了。但是不疑身上确有九君子的伤,这是不能抵赖的事实。」晏唯诚苦口婆心地劝她。   「如果不疑真的有心图谋神器,当初她在魍魉森林的时候,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夺神器,她直接杀掉我成为玄镇尺宿主,也不会遭人怀疑,还能混进十祭,岂不更简单?」   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足够理智冷血却也直逼真相。   「你是她的好朋友,她也许对你下不了手。」晏唯诚有些底气不足。   「下不了手?」霓漫天冷笑,「那我再问你,如果不疑真的怀着这么大的一个目的,她为什么还要和我做朋友?让我成为她夺取神器的阻碍?」   晏唯诚一时语塞。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道:「可是九君子的伤,总不会是假的吧?那可不是能轻易伪造的伤痕。再说,不疑如果没做,她为什么一开始就认了?」   霓漫天沉默了。   是啊,若不是她,为什么她一开始要认?   如果凶手不是不疑,可她却那么干脆的认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难道,不疑因为某种她还不知道的原因,在保护真凶吗?   霓漫天久久呆在原地,不相信这是自己苦苦找寻的答案。   仙牢最深处,瘦弱的女孩子伏在铁栏中一动不动,衣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不疑,」熟悉的声音低声唤她。   不疑缓缓睁开眼,半天才认出来人:「漫天……」   霓漫天蹲下,将手从铁栏之间伸进去,紧紧握住她血迹斑斑的手,赶紧输了一些仙力给她:「不疑,你还好么?」   不疑虚浮地笑笑,嘴里又有一点血流出来,在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上又覆了新鲜的一层。   见此情景,霓漫天心痛不已,一瞬间对这长留这帮人十足的痛恨,他们为了知道真相,竟不惜对一个姑娘下这样的狠手么?   感觉到她有了点力气,霓漫天将一个小瓷瓶小心地伸进去:「不疑,这是我师父独门的紫玉露,我悄悄拿出来的,你快服下,伤便能快些恢复。」   不疑却轻轻摇头:「不必了……我本是将死之人……」   听罢此言,霓漫天心酸无比。她不禁问道:「不疑,这一切真的是你做的吗?」   不疑怅然笑笑:「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霓漫天恨铁不成钢般斥道:「不疑,到了这一步,你连我也不相信了么?如果真是你做的,那你告诉我,你分别在什么时间,如何进入他们的房间,如何杀害他们的,你可以完整地讲述一遍么?」   「漫天……」   「不疑,你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霓漫天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不疑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隐藏实力……」   「你若有这样的能力,第一死的应该是我。」霓漫天不怒反笑。   不疑怔住。   「谎言无细节,人对于没做过的事,无论如何编造,话里也一定有破绽的……」霓漫天看着她,眼神了然。   不疑定定看着霓漫天,眼泪突然无声地从眼眶落下。   所有的人都在问她,为什么杀人?神器去了哪里?背后何人指使?   只有漫天,只有她这个唯一的朋友,如此肯定如此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根本不是凶手。   你不是。   不疑,不疑……   她做到了,可她却再也做不到……   「……是不是我……又如何呢……」不疑终被逼入绝境。   霓漫天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突然有些悲愤地冲她喊道:「你明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这到底为什么?」   不疑默然不语。   「杀害三人,盗走神器,你面对的将是多残酷的惩罚你知道吗?不疑,不值得!」见她依然不肯多说一字,霓漫天简直要崩溃了。   「漫天……这是我的宿命……」不疑突然轻轻叹息,眼神瞬间变得漠然,这漠然与隐隐的悲悯让她看上去像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我和你……本不是一路人……你不必为我费心了……」   她说,她与她,本不是一路人?   她冒着被抓到的风险进来看她,希望为她求得一线生机,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   霓漫天突然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心口涌了出来,教她一阵昏沉。   很好,上一世,这一世,她终于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霓漫天将紫玉露从铁栏中扔给她,缓缓站起来,脸上是难解的愤然:「好,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朋友!你的事我不管了!」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悄然离开仙牢,霓漫天抬头看着月下斑驳的树影,脸上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潜入仙牢,可问出你想要的答案了?」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霓漫天有些惊讶地回头,见笙箫默负手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自觉拿袖子胡乱揩了揩眼角,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笙箫默缓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却温和:「为什么哭?」   霓漫天沉默了片刻,却没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师父是来抓我的么?」   他心里颇有些无奈,他若来捉她,此刻还能在这儿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吗?   无奈叹口气:「天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以恶意揣度我?」   霓漫天怔然。   不以恶意揣度?   可她真心相待之人,最终又信任她了么?   「既然最终都要失去,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她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   笙箫默仿佛意料之中般,浮现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他朝前走了两步,见她还在原地愣神,柔声道:「可愿随我走一走?」   霓漫天抬眼,看着他眼眸中流淌的慰藉,心中微微一动,不由点了点头。   月光如水,竹篁幽然,在月色晚风中投下片片碎影。笙箫默走在前,霓漫天只是慢慢跟在他身后,脚步踩碎竹影,两人却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霓漫天突然在后面唤他:「师父,弟子想求您一件事。」   笙箫默止步,回头:「何事?」   霓漫天突然扑通跪在他面前,语气近乎恳求:「师父,我知道凶案事关重大,可不疑她确有苦衷,还请师父能尽力保她一命!」   「你起来。」他肃然道。   霓漫天并不起身。   笙箫默见状也不勉强,只道:「杀害三人,又牵涉外派,怕是难逃一死,否则人心难复。」   「不疑不是凶手。」   「她已经认了,若没有十足的理由,你很难为她脱罪,」笙箫默淡淡道,「即便这中间什么隐情,她也脱不了干系。」   「师父,花千骨当年收集十方神器,放出妖神,如此罪恶尊上都没有处死她,若不疑却要处死,弟子绝对不服。」霓漫天愤然不平道。   笙箫默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莫可名状的表情,他看着她倔强的目光,眼神冷如寒月:「你以为每一个死在诛仙柱上的人,都是证据确凿、罪有应得么?」   霓漫天如遭雷击。   看着她哑然的表情,他的眼神依然平静:「你不必跪了,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长留已经被我黑的不要不要了,骨粉求不打~~~ ☆、棋子   长留广场,众派掌门与德高望重者云集,下面是长留八千弟子,三尊坐在最高处的正上方,庄严肃穆亦如曾经。   不疑被几个弟子押出来,她的步子还有些趔趄,仙索在地上拖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犹如毛骨悚然的叹息。她的伤似乎好了一些,几次刑讯没有结果,长留便不再纠结于此。神器已经丢失,众派即将分崩离析,比寻找神器更迫切的,是尽快找出一个凶手,平复质疑与愤怒,强力挽救这根本脆弱不堪的联合,即便这凶手是一个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少女。   委羽山掌门没有出现,许是请求回避,毕竟谁也不能勉强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死,即便他并不是一个负责的父亲。   尽管疑点重重,可九君子的伤和不疑的口供,依然成为了最重要的判罪证据。不疑不做任何申辩,这场凶案只能这样糊里糊涂地盖棺定论。背后的一切,也随着不疑的沉默成为了不可知的隐秘。   戒律阁首座声如洪钟,一条条宣布着她的罪状,霓漫天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不禁抬头,看着坐在最高处的三个人。白子画亦如往昔,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摩严眼神肃穆。而笙箫默,虽然离她很远,两个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对上,他眼神悲凉又陌生,而这样的目光,是很少出现在这位长留儒尊眼中的。   霓漫天忽然很想问一句,你们心中,可有愧疚?   这真像一场恶俗至极的戏。   她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了戒律阁首座最后的几个字:「……诛仙柱上受六十四根消魂钉,处决。」   处决!   霓漫天身体一震。   果然,她对他们的估计与评判,从来不会错的。   当年花千骨被判八十一根消魂钉,有白子画为她承受六十四根,他上仙修为尚且重伤,不疑怕是只能魂飞魄散了。   怜悯与饶恕,从来不针对所有人的。   不疑顷刻被缚上诛仙柱,比她手臂还粗的锁链将她拴住,黑发缠在肩侧,她的脸上始终是漠然的表情,没有悔、没有恨、没有惧。   「我再问你一次,神器到底被你藏在哪里?」摩严厉声下了最后通牒。   不疑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开口,只是浅浅看了一眼座上三尊,眼神悲悯如神祇。   不待她反应,五根锃亮的消魂钉已朝她飞来,穿肉入骨,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衫。她不禁凄厉大叫一声。   霓漫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即刻停止了流动。   接下来是连续十二根,根根皆打入她的骨节,她惨绝人寰的哭喊犹如利箭穿心。   霓漫天的手紧紧攥拳,指甲嵌入肉中,血已渗出。   「我在长留没什么朋友,发现你也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的,就想和你交朋友。」   「原来你癸水也会痛啊……我觉得腰斩也不过如此了。」   「漫天,我真的打不过你,我觉得我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不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你现在不想和我做朋友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会一直看着你的。」   「好呀,霓漫天,请赐教!」   又七根,又十二根……   耳边不疑的哭叫已经嘶哑变声,犹如秃鹫一般高高地盘旋在长留上空,因为身体痛极抽搐,缚身的铁锁被她扯动得叮铃叮铃作响,好像随时都要断掉。   霓千丈有些不忍看诛仙柱上那已经难以辨认的血人,那孩子千错万错,到底是天儿的朋友,他一直也很喜爱,如今遭此大难,只能道天命难测。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女儿,却见她眼神发冷,渐渐流露出决然。   又十二根消魂钉朝诛仙柱飞去,只见霓漫天突然腾身而起,掌心一道白光乍起,那十二根消魂钉被她的掌力生生击落!   所有人都愣了。   霓漫天飞在半空,与诛仙柱上的少女一般高低,山风猎猎,吹起她烟粉色的衣衫。   不疑已受了三十六根消魂钉,奄奄一息却无法咽气,消魂钉刑最残忍之处便在于此,根根入骨痛不欲生,却避开要害无法速死,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霓漫天缓缓祭出了广陵剑。   不疑望着她,眼神并无惊讶,只是嘴角轻轻翘了翘。   寒光闪烁,广陵剑已没入不疑的心脏,速度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仙索脱落,二人翩然落地。不疑的胸口血如涌泉,在她身下流淌着一条血色的溪。生命力像退潮的海水,从她的身体里快速的退去。   周围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霓漫天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说她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可她终究是不忍的,不忍她受尽苦楚而死,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谢……」不疑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努力地抬手,在她的左手腕上轻轻捏了一下。那是她送给她的五丝长命缕,原来,那天,她便是在与她做最后的告别……   阿婆做的鱼,荔枝蜜与云糕,还有蓬莱的百里环礁和珍珠滩,她早知自己无福消受了。   霓漫天看着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渐渐蓄重,一滴一滴落在她血肉模糊的胸口。   不疑,我那天说的都是气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不疑,你会不会恨我?   怀中少女的脸上始终挂着解脱般的笑,她看着她婆娑的泪眼,想说什么,却再没力气吐出一个字,只是嘴唇动了动。   对不起,漫天……   我的任务,完成了。   力量散尽,不疑微微侧头,朝着远处最高的地方最后看了一眼,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渐渐沉在她的臂弯里,霓漫天只觉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喉头却被仿佛被人扼得死死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人影也渐渐模糊,她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迟疑的众人。   如此,你们满意了?   眼前逐渐失焦,聚起一片灰暗的黑雾,她重重栽倒下去……   是夜。   「啊!——」销魂殿的一间屋子里忽然发出一阵叫喊。   笙箫默火速推门进去,见霓漫天坐在榻上,仿佛噩梦初醒一般,瞪着一双惊恐的眼,剧烈地喘息着。   「天儿?」他瞬身到她身侧,俯身试探着唤她,想将她唤醒。   霓漫天抬眼只看了他一眼,眸中突然杀机一闪,掌心聚力对着他的胸口一掌狠狠劈去,笙箫默却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掌,整个人后退了好几步,几乎站不稳。   她的修为本不及他,可惊惧之间这一掌下手并不轻,纵然仗着修为深厚他不至于受重伤,可胸口还是被她击得一阵闷痛,喉头已有腥甜涌起来,又被他咽了回去。   霓漫天大概也没想到他居然不躲,一时有些怔然。掌间光芒消散,她才渐渐回神。   笙箫默捂住胸口顺了几口气,缓缓走到她身边平静道:「如此,你会好受些么?」   霓漫天呆望着他,原本凌厉的目光渐渐衰败下去,她垂下头,眼泪突然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衾被上,晕开一小块一小块的水迹。   即便到了极限,她还是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面前一片越晕越大的濡湿。   笙箫默在榻边坐下,有些不忍地用手背替她擦掉脸上的泪。   「想哭便哭吧,这里不会有人听到。」他安慰道。   她突然攥住了他替她拭泪的那只胳膊,手指死死掐住他的小臂,叫他生疼。她的身体不住地抖动着,仿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又仿佛在积蓄什么力量似的。   笙箫默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头顶的一只花钿轻轻战栗着,仿佛夜里挣扎的萤火。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臂间猛得用力,将她揽入了怀中。   感觉到怀中人有一瞬间的惊诧和推拒,他的手收紧了些,可这推拒只延续了几下,便安静了,抓住他手臂的力道也松了些。   霓漫天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犹如荒原的兽。   她的眼泪很快将他胸前的衣衫浸透,一片灼烫,叫他心头如撕裂般的难受。   「我杀了她……是我……」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语无伦次,「我恨你……我恨死你们了……」   笙箫默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抱着她,一下一下抚着她乌木似的长发。再强的人也要有个出口,否则,最后只能化为灰烬。   比起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煎熬,能这样淋漓酣畅的哭出来,何尝不是一种庆幸?   她的脸紧紧贴着他坚实的胸口,他的手臂稳稳环住她,感觉着肩膀和背后的压力,她更是溃不成军。   在一个安宁的怀抱中哭泣,即便伤心,也是痛快的。   霓漫天哭了很久,到最后,整个人已经有些虚脱。   她的哭声逐渐小下去,最后只剩下无声地啜泣。慢慢从他怀里脱出来,她已哭得毫无形象,一小片头发被泪水黏在脸上,让她看上去一片凌乱,却也有种异样的风情。   笙箫默不禁抬手,将那些粘在她脸上的乱发一点点摘掉,替她认真地理到脸侧。   她只是愣神,双目空空的,不躲闪也不反对。   「你再睡一会儿吧,」替她整理了一番,他便起身道。   霓漫天却破天荒拽住了他的袖子,失魂的目光怔怔看着他:「师父,消除我的记忆吧……摄魂术、幻术,怎样都可以,我难受……」   笙箫默觉得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见他不动,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落魄:「师父,求您了。」   他眼神微动,轻轻点头。   她顺从地重新躺下去,盖好被子。感觉他的手慢慢覆上她的额头,一阵光芒闪过,她失去了知觉……   确定她已经睡着,笙箫默替她小心地把被子掖好。她静静睡着,姣好的容颜在烛光下犹如刀削的石像。   「天儿,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他看着她,苦涩地喃喃道,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她已陷入深睡,无知无觉,没有两三日恐怕难以醒过来。   他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就这样守了她整夜。 ☆、思过崖   霓漫天睡了整整五天,连身几乎都没有翻过。若不是看着她还有呼吸起伏,笙箫默真的有她已经死去的错觉。   第六日,他像平时一样进来看看她是否安好,却见她已经坐在榻上,睁着眼睛,目光还有点恍惚。   「醒了?」他缓步走到榻边,拿了蜂蜜水递过去。   霓漫天顺从地接过来,一口气全部喝干。   笙箫默嘴角微扬:「想吃东西么?」   她有点迟疑地点头。   「有粥,披件衣服出来吃。」他轻声道,转身出去。   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清粥和小菜,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庆幸的笑。拿着勺子,她吃得有点急,好像刚历过饥荒似的。   无论发生什么,粮食和蔬菜从来都没有错。霓漫天这样想,米粥在嘴里弥散的香味让她觉得安心。   笙箫默坐在一旁,默然看着她,自他授了她九霄吐纳法以后,她其实无所谓饿不饿,可他还是每天都准备一份吃食。他知道她醒来会想吃东西,如今这般大快朵颐,不过是心理作祟。   喝了两小碗粥,她舔舔嘴唇,把勺子放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好像等待训话的学生似的。   「你……」笙箫默语气有些勉强,仿佛斟酌着合适的说辞,「等身体好些了,怕要去戒律阁……待一阵子……」   她没有惊讶,语气出奇地平静:「多久?」   笙箫默微怔,转而却淡然了,她这么聪明,自然不用多解释。   会审当日她当着众目睽睽将不疑一剑刺死,再是情有可原,可无论如何还是触了长留的规矩。若其他人都像她这般妄为,长留门规便会形同虚设。当时她苦痛昏厥,笙箫默不待众人反应,已飞下高台将她抱回销魂殿安顿。她成了这个样子,他无从苛难,也不忍苛难。她沉睡的这五日,他在殿下索性将所有的质疑责备一力承担。   皆知长留儒尊护短,可白子画对于他的反应还是十分意外,因为他护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她。   一世背上了仇恨的锁,便生生世世都受不尽这牵累。   如今,这牵累也有了他的一份。   可这些事,他未对她说一字。   「五年。」他简短道。   这是他在几乎与他们动手的情况下为她争取的极限。   霓漫天微微苦笑了一下:「好。我什么时候去?」   「等你好些再说,不急这两日。」笙箫默宽慰道。   霓漫天就这么抬起目光幽幽看了他一眼,说不出来是委屈、诘问还是失落,叫他觉得心头上犹如水草拂过。   「不必了,我今日就去,」她干脆道,继而起身,「师父,我回去收拾一下。」   「天儿,」他对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   她停住。   「你还是怨恨我对么?」他的声音很冷静,却有一点无奈。   霓漫天没有回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不同的,没想到师父也是一样,心里有点失望。」   「天儿,不疑的事情我无话可说,这件事你要不要算在我头上,全凭你的自由,」笙箫默的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可你不要辜负你自己。待你完成修习,即便离了这里,再不认我为师,我也接受的。」   再不认他为师?   霓漫天心里黯然,他还是不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   她缓缓转身,看着他,眼里有了氤氲的水光:「师父,你的心真狠。」   长留群山的一处侧峰,崖壁下是一丈高的洞穴,洞穴不深,能容一两人居住。洞外是一片蓊郁的野草地,长着半人多高的灌木,千百年无人打理。虽然看上去一片开阔没有围墙遮挡,然而以洞穴为心,十丈处便是囚索的结界。结界只会偶尔闪烁,然而被罚在此思过的人若靠近,必会被巨大的力量震回来。   洞内条件极简,石壁的缝隙中淌着涧水。春夏潮湿闷热,蚊虫不绝,深秋时节水却已经开始结冰,冷得彻骨。壁上有浅浅的青苔,雕刻着劝诫平心的谒语。   这便是长留弟子闻之色变的思过崖。   然而令众人胆寒的,并非只是这里艰苦的条件。思过崖在长留最偏僻的角落,也是最容易让人遗忘的地方,终年几无人迹,连鸟兽也少。多少人受得住寒暑皮肉之苦,却受不住这绵绵无期的孤独与寂寞。曾有一位年长的弟子与一凡间女子相爱,不料误伤人命,被长留抓回来受罚。本要推下绝情池处死,三尊念他往昔有功,改判思过崖面壁五十年。结果很快这弟子便得了失心疯,日日在思过崖哭悔自己宁可跳绝情池也不愿受这面壁之苦。可怜他后来自断经脉而死,身体都化为白骨,才被人发现。   霓漫天站在洞口,伸出手去接壁涧里流出来的涧水。严冬已去,春寒料峭,涧水已经开冻,淅淅沥沥地流淌着。   这是她在思过崖的第三年。   余光过处,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结界无声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示警,又仿佛在问候。   霓漫天静静地看去,笙箫默依然青衣一袭,站在距离结界很近的地方,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三年来,他几乎每个月都来看看她,一开始的时候,她待在洞中拒不见他,他心中明白,只是静静站一会儿就离开。   过了一段日子,她终于肯出来见她。   笙箫默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原谅,毕竟以她的性子,他以为她不会这么轻易肯见他的。   也许是思过崖的夜色太过冷冽,又或者是这不尽的空寂太过漫长,于是他偶尔的出现,倒成了这死气沉沉的山崖下,唯一的生气。   她缓缓走到结界附近,结界再次闪烁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符文掠过他的脸,又缓缓消失。   「师父,」她的声音有些淡淡的喑哑,因为很久不见外人,开口说话时常常会有片刻迟疑。   「近日可还好?」他柔声问道。   霓漫天点点头,转而道:「有件事告诉师父,」她随即朝空地施法,巨大的闪电阵渐渐出现。   再一挥手,阵中九个光点开始不规则闪烁起来。霓漫天忽然转身,如一道红霞冲入阵中。电光凛冽,红衣其间来回穿梭着,真如她的名字,霓光漫天。   明明暗暗的闪电光影照在笙箫默的脸上,他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眼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惆怅。   怕她一人在这里,挨不过这漫长的孤独,笙箫默便将闪电阵的开启心法授给她。没想到这段时日她破阵的速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四元阵、五元阵被她接连突破……如今,她终于破了九元阵,拥有了与这法阵齐名的身法,极如闪电。   思过崖面壁五年,不疯不死已是万幸,她居然还可以修为大进,笙箫默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   可通澈如他,怎么会不明白?她能够如此极速地破阵晋级,多半因为心里某些东西死了,碎了。   得道勘悟,飞升化境,往往都是心已空明。   可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愿她这样的。   恍惚间,她已收阵,重新站在他面前,「我已破了九元阵,」她的脸上晕开一片绯红,眼神努力镇定,却还是有藏不住的骄傲与喜悦。   「很好,」他有些干巴巴道。   霓漫天仿佛有点失落,他说着很好,可目光却没有神采。   两个人一时沉默,隔着看不见的结界,颇有些尴尬。   直到她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笙箫默忽然道:「天儿,我把你的琴……给你带来了,想必平日里也算个趣事。」   他从墟鼎中取出她的古琴,还有几张琴谱,用术法将两个物什穿过结界给她。   霓漫天有点惊讶地捧过琴,一时哑然。   她来此受过时都忘记将这把琴带在身上,他如何知道她想要?又如何知道她会演奏?   回想起来,在销魂殿的日子,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有没有摸过这把琴。   返回栖身的石洞中,她还是将琴小心地架好。古琴很明显被仔细处理过,没有一丝浮灰,琴面与琴弦打过蜜蜡,她的手指轻轻抹过七弦,琴声铮铮,每一根弦甚至被精确地调过音准。   三年都没摸过这张琴,洞中冬寒未尽,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僵。   不由地攥了攥手指,她好奇地将琴谱拿过来,却在看见的一瞬间怔住。   广陵止息!   广陵止息,又名广陵散。   顷刻间记忆飞一般回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再演奏过这首曲子,除了她以崩弦脱身的那一次。   霓漫天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中,她的手有点抖,却还是轻轻抚上琴弦,拨开第一个音。   指尖流转有些生涩,然而琴亦认主,铮铮如欢呼,连主人的生涩迟疑也一并包容下,琴音琮琮,与空旷的寒洞混声,一片恢弘肃杀。   呼幽、亡身、冲冠、长虹。   然而正声十八段过去,忽然不远处有柔和清雅的箫声对和而起,贴着「收义」「扬名」二段的音流切入。   晓通音律者听力极佳,即便是同种乐器同一段曲子,也能听出演奏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手抖得厉害,未待箫曲化入主调,她的琴声先怯了。   箫声清丽却悲戚,低而不断,回肠荡气,却不若上一次那般暗含杀气,而是循循涓涓,只引着琴曲入调,在琴声有些势弱时,替她补上正音。   这次,箫曲显然不是为了与她战斗,只是为了唤起很遥远的记忆。   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发华。仰讯高云,俯托轻波。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后序八段终了,「亡计」一段罢,琴箫同时收了音,只有回声绕梁,渐飘渐远。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石洞。结界之外,笙箫默的银箫还没有离开嘴唇,依然是持箫之姿。   霓漫天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她的心脏跳得很快,说不出是震惊、愤怒、懊恼还是惋惜。   笙箫默看了她一眼,缓缓收了箫,转身离开。   「你服一句软,我就放你上来。」   「你这样的修为,有什么资格挑剔师父?」   那天,他将她逼的崩了弦。   可这一次,他退了。 ☆、芙蓉醉   这日清晨,阳光格外浓烈,霓漫天正在洞中入定,忽然听见外面窸窸索索的声音。她起身出去,却见巨大的结界犹如帘幕一般完全显现出来,慢慢打开。   「霓漫天,面壁五年期满,你可自行离开。」威严的声音道,却不见人。   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返身去看崖壁上的刻痕,她有点怅然,竟然真的过去五年了。   在思过崖很容易不记得时间,只看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没有人,没有更漏,也没有任何参照物。结界会在面壁期满时自动解除,但此间的时光,常常会让人误以为一生已经过去。   于是她学会了根据周围的环境判断时间。每当涧水开始结冰时,她便在壁上刻一道痕迹;入冬之后的某个夜晚,不知道何处放起焰火,明暗闪烁还有隐隐的声音,那便是新年来临,再刻一道;枝吐新芽,已是三月,又刻一道,如此往复。   壁上已有十四道痕迹,差不多。   霓漫天不再迟疑,抱着古琴收拾东西,缓缓走出了思过崖。   长留应该是又有新弟子入门,一路上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走来的方向,也许心里正在好奇她为什么会从那里走来。   霓漫天仿佛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就这么郁郁地走着,好像有期待,这期待却又瞬间随风飘走。   忽然有人轻声唤她:「漫天师叔。」   她转头,却见晏唯诚走上来,这位「师侄」每次的出现倒是颇为应景。   「你怎么在这儿?」   「想着你应该就是这几日出来了,我便在此等候,」他笑得坦然。   专程等她?   「等我做什么?」霓漫天笑笑。   「师叔辛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喝茶?」他欣然邀约道。   想着在这白日里晃荡在长留的尴尬,他的邀请让她觉得轻松:「好啊。」   缓缓端起香茗呷一口,微热的水温叫她心中一阵熨贴,她已经很久没喝过热的东西了。   「好茶,」霓漫天真心赞美道,随即放下茶盏,「你怎么还在长留?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各自回去了。」   「我……」晏唯诚迟疑了一阵,「我本是要回的,可叔父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   「噢?那可恭喜啊。」   「我拒绝了,」晏唯诚脸上并没有太大的表情。   霓漫天挑眉。   「怎么?嫌弃人家姑娘?」她揶揄道。   他没搭理她的玩笑,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认真道:「漫天,我属意的人,是你。」   霓漫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种事能拿来开玩笑?」晏唯诚反问道。   霓漫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失忆了,晏唯诚和她最后的交集难道不是一起作为十祭在禁地修习的时候吗?虽然那个时候隹渊偶尔作死开玩笑,她也感觉有点奇怪,但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多,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叫他误会的事情。   果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霓漫天沉吟半晌,自顾自摇了摇头:「唯诚,这不可能。」   晏唯诚眼神微动:「为什么?」   「我跟你只是同门,对你……完全没有同门之谊以外的东西。」   晏唯诚有些黯然。   只有同门之谊么?   「漫天,我叔父他很欣赏你……我一直以为,我们本是般配的。」   般配?   是很般配呢。   霓漫天嘴角微翘,轻轻点头:「你是不归砚宿主,我是玄镇尺宿主。你是长白山掌门的侄子,我是蓬莱掌门的女儿,未来,我们很可能执掌各自所在的仙派。长白山与蓬莱若结姻,集两个神器一道,于双方都是如虎添翼。好像……是挺般配的。」她说的认真又温和,像一个耐心十足的陷阱。   晏唯诚一瞬间有些迟疑,可他并没有太听出她话中的深意:「难道不是这样?」   她突然笑了,这笑意却让他感到不妙。   「没想到你会这样想,」霓漫天脸上笑意不减,可那笑容却让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如果这样的般配就可以,人还要心做什么呢?」   夜微凉。   她终于还是回了销魂殿。   将琴放好,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看着铜镜中自己满脸水渍的扭曲的脸。   她是谁呢?   和这张面孔般配的人,又有多少呢?   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跑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蜂蜜水,霓漫天忽然看到了廊下的酒坛,脑袋一热,索性将其中一只顺在怀中往回走。   迎面被来人拦住了去路:「回来了不打个招呼,这么大晚上又在干吗?」   她没有掌灯,借着月光,来人的轮廓不甚清晰,表情没入黑暗,看不真切。   霓漫天抬起下巴看他,不冷不热冒出一句:「月黑风高,自然非奸即盗。」   非奸即盗?   来人不由得一笑,她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精准的。   「廊下的酒是新酿的,还不到喝的时候,你放回去吧。」他懒洋洋道,说完负手朝中庭走去。不远处石桌上,分明摆着一个酒坛还有酒杯。   霓漫天皱皱眉,只得悻悻又把那个酒坛放回去了。   坐在石桌前,他递给她一杯,「芙蓉玉,尝尝可喜欢?」   她接过来仰头就喝下去,只觉一股清香微甜的酒液滑入喉咙,酒气温和,并不烧心。   「不错。」她诚然道,又饮一杯。   「我竟不知道,你还有偷酒的癖好?」他看着她揶揄道。   霓漫天不客气的反击:「我竟不知道,原来那廊下的酒都是不能喝的,师父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   她是在说他鸡贼,把好酒藏着么?   笙箫默无奈地轻轻摇头,只是看着她跟喝蜂蜜水似的喝着这芙蓉玉。   她定然是心里有事,才会讨酒来喝。   只是,那廊下的酒不能喝,她原本是知道的。   五年了,她是在那里待傻了吧?   真是傻了。他不自觉一笑。   芙蓉玉算是偏温和的酒,虽然味道清甜,也没有刺喉的酒气,可毕竟是上品陈酿,禁不住她这样当水喝。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开始晃了。   「酒也喝好了,回去歇息吧,」笙箫默见她这样,温和劝道,「倒在这里我可不会把你往回拖。」   霓漫天这个时候似乎有了醉意,听到他这么说,瞬间就执拗起来:「你敢赶我走?」   笙箫默看着她这样似醉不醉的样子有点无语:「你还要干什么?」   她支着颊,突然凑近他的脸,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看得他有点惴惴。   「师父,你真懒。」她嗔责道。   懒?   「五年了,销魂殿居然还是这副破样子,我摸黑都能走,」她笑得涣散,「长留山的路,那些弟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见他不吭声,她吧嗒吧嗒说的更欢,「师父,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礼物啊?」   礼物?他皱眉,没听懂她这飞来的奇怪比喻。   「你为什么是礼物?」他问道。   她却不接他的茬,依然自说自话,「我是礼物,不疑……也是礼物……被你们送来送去的……」她的话已经没有了逻辑,「师父,我要是被送走了,你来救我吗?」   笙箫默的目光紧了紧,看着她凑到他眼前,没有说话。   「你会不会?」她不依不饶。   笙箫默生硬地把她扶起来:「天儿,你喝醉了,回去了。」   她却一把甩开他的手,不满地喝道:「给我喝酒,喝了酒又不让我说话,怎么这么霸道啊?」较小的步子有点趔趄。   笙箫默僵在原地。   她不再和他说话,找着路慢慢往回走。   忽然砰地一声,她似乎撞到了回廊的拐角,没站稳一下子摔在地上。   笙箫默猛地回神,赶紧奔过去把她扶起来,「摔着没有?」   霓漫天咝的抽了口冷气,显然撞疼了,可醉酒仿佛让她的触觉有些迟钝,她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她忽然胆大包天地把手伸过去,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初秋的夜,她的身体是温的,手却冰凉,叫他冷得一抖。   「师父,你长得真好看,」她笑得又真诚又放肆,可转而却一脸困惑,「可是,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没有心呢?」她修长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他觉得胸口仿佛遭了一记重锤。   为什么没有心呢?   他突然双臂钳住她的腰收紧,迫她贴近自己,目光盯紧她,喉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危险似的,软软地看着他,继续火上浇油:「生气了?没有心的人还会生气啊?」   话音刚落她就被他捏住了下巴,他重重地吻住她。   两人不由地退了两步,她背后就是回廊的木柱,他手疾眼快地将手掌垫在她脑后,以免她的头撞到柱子上。   他的舌撬开她的齿长驱直入,她被迫微微抬头,满口都是芙蓉玉的吟香,滋味甚好。他描摹着她唇间的形状,她的唇齿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蕊,他只想尽心采撷。   原来这五年的分别,居然都是为这一刻累积思念与焦灼。   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五年过去,竟然已出落成一个风情的女人。   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女人。   她被他的身体压在木柱上动不得,背后一片冷凉坚硬,胸前人却暖如烈火,她不由地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趋热一般的贴上他。这个吻如此熟悉又如此热烈,好像思过崖隆冬之后融化的第一缕涧水,她闭上眼,尽情沉溺进去,眼角却一片湿润。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这个吻太过缠绵又太过激烈,让两人都有一些微微缺氧,不自觉喘息。酒香翻滚起危险的情潮,笙箫默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燃烧殆尽。   他的手不由地抚上她的腮,彤红的热,一直延伸到她耳后的发线深处,绕上他的手指。欲望犹如暗夜里蠢蠢欲动的蛇,蜿蜒而上。   突然唇上一阵尖锐的痛直冲心头,她居然狠狠咬了他一口!   笙箫默瞬间犹如被冷水浇醒一般,猛然松开她。   她盯着他,墨色的眸精光闪烁,狡黠如星夜。唇上还留着一丝他的血迹,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师父还想掩饰什么?」她根本就没醉,是他着了她的道!   他霸道的吻,升高的体温,扑面而来犹如漩涡般的雄性的欲望,完完整整将他的内心暴露在她的面前。   于是她知道了,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她,却看着她的挚友受冤死去;喜欢她,便将她送去思过崖受了五年的苦楚。   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却有得逞般的满足,甚至还有一丝不动声色的讽刺。   这眼神,让他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般难受。   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下一刻她就被他大力摁在了木柱上,他疯狂地吻上她,手上用力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不许她动弹。感觉她的齿又要咬他,他干脆放弃她的唇,吻上她的脖子,完全是失控的状态。   既然你送到我面前,那我成全你。   他是真的火了,怒不可遏。   她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引火烧身,酒已经完全醒了。可在她准备催动仙力将他震开之时,他已经抢先一步在她的肩膀和后颈处快速地点下,封了她的穴道。   她表情一僵,再动弹不得。   他的吻粗重凌乱地落在她颈间,毫无怜悯之情。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他今天就是不做她师父,不当这个长留儒尊了,也不能接受她这样一次次地挑衅他的感情!   吧嗒——   一滴滚热的液体落在他的鼻翼上,烫的他一抖。   吧嗒——   又是一滴。   他渐渐停下动作,离开她的颈间。她痛苦地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木柱上,挣扎不得,只有眼泪在脸上划下新鲜的痕迹。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这就是她在思过崖的冰冷冬夜想念过的人!宁愿对她用强都不愿意承认喜欢她的人!   笙箫默渐渐冷静下来,帮她把松开的衣领拉好,解了她的穴道。   「天儿,对不起,」他的声音有点抖。用手轻轻替她擦去眼泪,她眼泪却淌得更凶,犹如屋檐上的雨线。   「我承认,我喜欢你,」他将她轻轻拢在怀中,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他语气压抑,「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对么?」   她不应声,只是推开他的怀抱,跑回自己的房间。   笙箫默愣在原地,手背上是她的泪,被风一吹,凉的刺骨。   天儿,我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你可满意了? ☆、驰援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中出现了阿朵这个角色,是个花痴公主,主要是为了应之前答应一个朋友的梗,觉得出戏的请自动带入「酱油公主」四个字,哈哈~ 今晚继续有一更,仙神大战 Round 1,仙界无间道开启。   平静的长留海域,一叶小舟被海浪卷起来又跌下去。直到触碰到无形的结界,小舟突然被结界震开,打了好几个转儿差点翻掉。   「什么人?敢擅闯长留山?」四个素衣弟子从天而降,浮于半空中围住这艘小舟,各自持一柄长剑成防御式。小舟里一个少女,着一身胭脂色衣裙,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持一杆精铁□□,将这少女护在身后,一脸警戒。   然而舟中的少女仿佛并没有听到这些弟子的诘问,她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几个长留弟子,有点呆住,好一会儿才恍过神大声感叹:「好帅啊!」   长留大殿中,胭脂色的女孩子站在殿下,少年仿若护卫,站在她身边,提着□□,眼神时刻警戒地看着周围的弟子。女孩子倒是毫不拘束,微微欠身向殿上人行礼,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座上的长留三尊。虽然带着任务而来,可座上这三个人还是让她不自觉抽一口冷气,咽了咽口水。   传说中的长留三尊真是帅的逆天!   她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搜罗各处的美男,将他们养在宫中,就像养鱼遛鸟似的。公子无双的样貌算得上是蜀国数一数二的,可和殿上这三位一比,瞬间逊色了不少。这长留仙山钟灵毓秀,即便是长留山寻常的弟子,修行多年也会带上出尘的仙气,比常人更加俊美飘逸,更何况殿上这三尊,即便未曾修仙之时,想必也是足够出挑的美男子,如今成为仙界至尊,更是惊为天人。   这位长留世尊性情冷然严厉,白衣尊上出尘又漠然,而这位青衣儒尊看上去要温和平易些,她不由的多看了好几眼。   三个人三种风格的美,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若是一定要选一个最帅的,她还真是觉得矛盾的紧。   「敢问二位姓名?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白子画见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扫来扫去的,颇有些不自在,索性开口先问道。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可是来求救,不是来看帅哥的,于是赶紧收了有些无礼般的目光,正色道:「我叫阿朵,蜀国国君之女,这是我的护卫安喜,」她指了指身边年轻的少年,「此番入长留,乃是请求三尊与诸位仙长施以援手,救我蜀国于水火,」语气倒是诚恳。   「你说你是蜀国公主?可有凭证?」白子画问道。   阿朵拿出一份手书:「这是我父王亲笔所写,盖有父王的印鉴,」生怕他不信,她补充道,「我的高祖父和高祖母曾经在长留修仙。」   高祖父?高祖母?   笙箫默笑道:「敢为二位先祖名讳?」   「高祖父复字玄朗,高祖母小字轻水。」   原来是孟玄朗的玄孙女,三尊恍然。   「你说你来求援,所为何事?」摩严肃然道。   阿朵听罢,表情顿时有些愁苦:「两个月前,宋陈两国集结五万军队,由十多个金面人统领,压我蜀国边境,逼我父王投降,交出传国玉玺。我父王不肯,他们便一路杀入蜀地,连破数城,直奔蜀都而来。」   听罢此言,所有人都惊呆。   金面人?   销声匿迹了数年的金面人,居然又出现了!   白子画沉吟片刻道:「是什么样的金面人?」   阿朵道:「十年前,有一戴着金面具的人只身入蜀,建议我父王整肃尊卑,严法治国,驱逐仙派云游弟子,方可保君权永固。可我孟氏先祖曾经在仙派修习,百年来与贵仙界一直相安无事,我父王念及先祖,只当对方是普通的周游谋士,欲以惊人之语得君王赏鉴,为自己谋一方荣华,便婉言遣散。可如今想来,竟不知埋下了今日之战的隐患。」   白子画不应声,只是冷然看她。   阿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便道:「尊上以为是蜀军战力懈怠?尊上可知,那金面人能够操纵一个巨大的铃铛,铃铛一摇,声音细碎诡谲,直击人心,将士们纷纷失去力气,瘫倒在地,胡言乱语,根本无力对抗。眼见蜀军节节败退,阿朵这才冒险赴贵长留求援。」   铃铛?   「是幻思玲!」摩严瞬间反应过来。   「看来她果然是金面人的细作,」白子画幽幽道。   除了阿朵,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过来。   「若真是如此,栓天链和谪仙伞,恐怕都已经落入金面人之手!」摩严有些担忧道。   笙箫默折扇轻摇,懒懒道:「师兄可要会会他们?」   白子画接过手书略略看过,与摩严和笙箫默交换一个眼神,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传我的命令,即可通知各仙派准备赴蜀地驰援,流光琴、不归砚、玄镇尺宿主准备同行,其他神器宿主待命。」   「遵命,」殿下几个大弟子俯首道。   阿朵听罢,心知所求已成,满眼欣喜道:「多谢尊上!」   「哇,剑真的可以飞啊?飞的这么高,真是太神奇了!」众仙派一同飞往蜀国,阿朵与几位神器宿主一道,飞在队伍靠前的位置。   「阿朵,你小心点,别晃来晃去的,仔细摔下去了。」与她共乘一剑的兰敏秋故意吓唬她。   「才不会呢,」阿朵顽皮一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凑到兰敏秋耳边小声道,「敏秋姐姐,我有个问题,为什么那个唯诚哥哥都要管那位漫天姐姐叫师叔呢?他们俩看上去差不多大啊。」   兰敏秋笑道:「因为漫天是儒尊的弟子,唯诚是落十一师兄的弟子,而落十一师兄才是世尊的弟子,漫天和落十一是一个辈份,所以自然是唯诚的师叔咯。」   阿朵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还是恍然:「原来漫天姐姐是那位儒尊的弟子啊,」她吐吐舌头笑道,「我还以为是他的娘子呢……唔……」嘴巴已被兰敏秋赶紧一把捂住,差点被拖下剑去。   「阿朵,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的!」兰敏秋压低了声音斥责道,「这可是长留大忌,搞不好会送命的你知道吗?」   她本是无心之语,可看着兰敏秋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定然说了什么很严重的话,只得窘迫地咬唇,后半句话自动在喉咙消音。   可是这两个人看彼此的目光,根本就不是师徒应该有的眼神啊?   黑云压城城欲摧。   蜀国诸城池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被一一攻陷,数万军士伤亡惨重,四处逃散,只剩王都死守。然而都城已经被宋陈联军围了一个多月,城中几乎弹尽粮绝。   本以为对方会随时破城,可宋陈联军只是扎营城外十里,不再进攻,仿佛有心将他们围死一般。   是夜。年近五旬的人主坐于案前,呆呆看着案上一灯如豆。自妖神战后,蜀国国君孟玄朗与轻水便结为伉俪,一起放弃了修仙,享常人之寿。如今近二百年过去,目前在位的是他们的曾孙孟昶。关于那一场可怕的战争,他只在史官的记载中读过。妖神一战后,这二百年来虽然各国皆有纷争,然而总体还算得平静。只是近十年来,天灾人祸突然降临各国,纷争骤起,愈加胶着,终至今日之祸。   他缓缓从几案下拿出一个锦盒,将锦盒打开,里面是碧玉雕琢而成的方正的传国玉玺,玺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忽有人影上前跪地行礼,孟昶没有抬头,只是木然问道:「城中粮草还可维持几日?」   「回陛下,至多三日。」   「还有多少军士?」   来人迟疑片刻,语气凝重又有些赧然:「不到两千甲士。」   不到两千人……   蜀地方圆近千里,鼎盛时有甲兵十万,卫国戍边,如今居然仅剩不到两千人。   天要亡蜀,谁又能救得?   「知道了,下去吧,」他苦笑了一下,顺手将身旁佩剑抽出来,以白绢细细擦拭。   来人见此景,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伏身叩大礼,苦求道:「陛下……」   「大将军,下去吧,」孟昶不为所动。   「陛下,朵公主赴仙界求援还没有回来,陛下不可放弃!」   头发花白的君王笑得凄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天要亡我,我怎敢不从?」   「陛下若这样想,又何苦派朵公主去求援?」   「那金面人的宝物你也看到了?我十万将士竟不能敌!这是天意,是天意你明白吗?」孟昶已经有些精神恍惚,「我真希望,阿朵不要回来……」   「陛下……」   阿朵,父王希望你,不要再回来了。   天蒙蒙亮,桌案上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缕光。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报信的甲士仿佛疯了一般跑入宫帷,这个消息犹如一记强心针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内侍们都忘记了治他不敬之罪。   他一直跑入内宫孟昶的面前,脸上汗如雨下,眼里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陛下,朵公主真的带着援军回来了!」   「援军?」孟昶已经衰败的眼眸中燃起了一点生气。   「是的,仙界的援军,真的来了!」   孟昶匆忙从案前奔到殿外,却见半空天幕之上,飞来了浩浩荡荡一干仙众,远远看去约有万人,周身闪着白光,几乎将半边天空照亮。   而为首的那个胭脂色衣衫的姑娘,不正是离开一个多月的女儿吗?   一行人缓缓落在皇宫前。   孟昶甚至都来不及整顿衣冠,只穿着常服便出来相迎。才分别一个多月,再见父君已是枯槁如此,仿佛老去十岁,阿朵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可她还是打起精神为众人引荐。   「父王,这是长留三尊,这位是长留上仙,这两位是世尊、儒尊……这几位是长白山、玉浊峰、蓬莱、蜀山等仙派的掌门……后面都是各仙派驰援的弟子,」她一一介绍,最后指着兰敏秋等人道,「这几位是十方神器的宿主,这位敏秋姐姐是流光琴宿主,正可以克制金面人的那个铃铛……」   孟昶与众人一一致意,半是痛惜半是欣慰道:「弹丸蜀地,遭此战祸,将士喋血,百姓流离,承蒙诸位仙长不弃,友施援手,寡人带蜀地百姓感激不尽!」语罢便要行大礼。   众人赶紧将他扶住,白子画缓色道:「陛下不必多礼。自十多年前金面人抓捕我仙界弟子,我们已与他们有了龃龉。此次援蜀,不止为了蜀地平乐,也为了仙界遗失的几件宝物。我们与陛下本是同仇敌忾,还劳烦陛下与诸位将士将战况告知我等,我们也好同商对策。」   十里外的宋陈营地。   「他们终于来了,」为首的金面人漠然看着远处天幕上一闪即逝的光芒缓缓道。   「神君为何要围而不攻,等到仙界驰援?」一旁的金面人不解。   「祈渊果然厉害,已助那孩子破了九元阵,」为首的金面人语气有诡谲意,「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她如今能力几何?」   「神君,这件事我们并没有事先知会祈渊正神,他若是从中阻止怎么办?」   「他不会阻止的,除非,他敢当着仙界众人的面祭出焱天光……」   「可这么做会不会激怒他?万一首正神怪罪下来……」   「你们只管按照计划行事就好……」为首的金面人一笑,「他不会的,因为他现在有新的把柄,在我手里了……」 ☆、神现   天亮了。   宋陈五万联军已围了蜀都,在距城门五百步外停下。因为得金面人相助,联军死伤很少,五万军士黑压压一片,叫人头皮发麻。   十多个金面人分别骑着高头大马,在兵阵靠前之处。为首的金面人轻轻抬手:「攻城。」   一旁的甲士会意,随即挥动手中三角旗,打出第一道旗语。   弓箭阵。   一众弓箭手上前,委身而矢,一起放箭。无数箭支犹如狂风暴雨,密密麻麻飞向天际,朝着对面的城池坠去。然而这些箭矢还未触到城墙,却被一道无形的蓝色壁障弹开,纷纷扬扬掉落在地上。   结界吗?   金面人有点失望地冷笑,本来还想和他们多周旋一下,想不到他们居然直接就把人类踢出了战局,看来属于凡人的投石车和三弓床弩也不需要了。   真是不给面子。   身边甲士打出第二道旗语。   一个金面人随即飞入半空,祭出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铃铛,铃铛仿佛没有实体,只是一个金色的虚像,金面人随即手腕轻抖,细碎的铃声徐徐弥漫开,清脆悦耳,如梦如幻,仿佛包含着这世间最美丽最动人的声音,又仿佛是这世间最悲戚最苦痛的哀鸣。   「果然是幻思铃!」一直隐去身形蛰伏在城内的仙界众人皆反应过来。那铃声犹如五色幻雾侵入,城中莫说凡人,就连一些法力一般的仙派弟子也滚倒在地,幻觉丛生。   就在这时,兰敏秋突然腾身而起,高高跃到城楼之上,双手轻展,指尖已闪烁出七根发光的琴弦。作为流光琴宿主,她已经无需祭出完整的流光琴,只要唤出琴弦即可当空演奏。只见她玉指轻抚,流离辗转间,音波犹如白色的浪花层层晕开,与那幻思铃的声音在空中交战。   兰敏秋是长留数一数二的乐战高手,又有流光琴傍身,白色的音浪一层层将那五色幻雾逼退,城中被幻思铃缠绕的众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眼看幻思铃被击退之时,金面人手中突然射出一道炫目的金光,击在那幻思铃上,幻思铃瞬间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剧烈地摇动起来,勾魂摄魄的铃音瞬间以数倍于之前的力量朝兰敏秋涌去,巨大的幻音之力叫她躲闪不及,指尖陷入混乱。只听崩崩几缕乱声,她已口吐鲜血被从半空中震了下去。   「敏秋!」众人赶紧上去接应她,见她嘴角鲜血不断,体内经脉已经严重受损,若非流光琴护体,她的身体怕是已被那幻音震碎。   金面人见状,却不继续进攻,随即收了幻思铃退回。   为首的金面人笑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别急,这只是开胃小菜。   幻思铃退,却又有一金面人飞身而起,旋于半空。掌心摊开,拴天链犹如长鞭,顷刻之间飞速朝蜀都飞去,犹如灵蛇。笼罩在城池之上的结界,在被拴天链触及的瞬间,便化为粉末消散。   眼看着拴天链将朝城中飞去,不归砚宿主晏唯诚已然催动仙力,将城内凡人瞬间挪走。然而青砖城墙、亭台宫阙却纷纷开始坍塌,仿佛天崩地裂,扬起沙暴般的尘埃,漫过整座城池,不见日月。尘埃落尽,固若金汤的繁华都城,已化为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被拴天链的巨大力量震动,仙界众人无法再用结界法术隐身,一干仙众尽数显露出真身。   晏唯诚此时已将蜀国军民移到他处,又通过不归砚瞬间返回。   逝方拴天链是这世间最坚固的牢笼,望方不归砚却能瞬间逃离,正是相克。   金面人随即操纵拴天链直奔晏唯诚而来,凌厉的鞭打在空中划出一道一道光壁困他,晏唯诚利用不归砚的力量在光壁中不断打开生门,瞬移到光壁之外,犹如当年在禁地修习时一般。拴天链的力量被他压制,一时间两件神器在空中追赶僵持,竟不分胜负。   就是现在!   趁着拴天链被晏唯诚拖住,白子画发出一道炫目的白色光芒,这是出手的信号。   一时间,各派仙术骤起,剑光飞掠,波光散射,风吼雷鸣,所有的光芒叫嚣着汇成一股滔天巨浪朝着那金光闪闪的目标飞去。   天翻地动!   金面人不慌不忙,在对面撑开了一把紫色的巨伞。   谪仙伞!   天方谪仙伞,阻拦外界的一切进攻,甚至可以将攻击加倍反弹给对方。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绿色的光芒冲入半空。霓漫天与玄镇尺几乎融为一体,翠色的光波仿佛无数利刃一般射出,打在谪仙伞上。   地方玄镇尺,绝对封印。   谪仙伞被绿色的光芒击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与此同时,巨浪般的仙术攻击已经追随着攻到对方阵前,谪仙伞即便被玄镇尺牵制,也能抵挡掉大部分攻击,但是溢出的力量还是将金面人震飞。   玄镇尺的绿色封印力量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连僵持在半空的拴天链和不归砚也被这封印震慑,交战的速度钝滞了不少。   终于出来了!为首的金面人一笑,突然飞身而起朝着凌于半空中霓漫天飞去。   与此同时,手持幻思铃、拴天链和谪仙伞的金面人也仿佛收到了讯号一般,四个金面人将半空中的霓漫天远远围住。幻思铃、拴天链与谪仙伞同时朝她击来!   霓漫天见状心下大惊,哪里想到他们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用三件神器同时攻她,这若是被打中,怕她魂飞魄散都不够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凝聚全身的力量,集中所有注意力操纵玄镇尺,只求以巨大的封印之力将这些神器摄住。然而她情急之下催动玄镇尺的力量,消耗太大,身体突遭巨大的仙力匮缺,瞬间便脱离了她的意识控制,以九霄吐纳开始疯狂吸收周围的自然之力。   只见她周身白光一闪,四周方圆百里的空气中突然出现很多白色的光亮的丝线,源源不断的朝着她的身体飞去,一时间天昏地暗,遮天蔽日,百草全部枯萎。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玄镇尺仿佛爆炸一般,绿色的光芒犹如火焰,汹涌奔腾着像四周涌去,三件神器还未进她的身已然被定在空中不能动弹,众人只觉得自己全身的仙力都停止了流动。   然而就在同时,霓漫天左臂上突然金光一闪,光芒自她的左手腕开始缓缓向上蔓延,好像水滴在纸上缓缓晕开一般。那光芒圣洁又澄净,仿若神光。   为首的金面人眼里顿时射出惊喜的神色,难道,她真的能在这一次晋神?   「天儿!」笙箫默见状,心中暗道不好,他顾不得解释,赶紧催动全部的力量径直迎着这火焰朝她飞去。   「拦住他!」见笙箫默已经朝这边飞来,为首的金面人一声令下,一众金面人已经围上他。   霓漫天只觉左臂仿佛被浸在冶铁的炼炉中,滚烫灼烧的剧痛让她无法遏制地凄厉惨叫,可那金光并不怜悯她的苦楚,犹如剔骨削肉一般继续蔓延,金光过处,她的皮肤已经变成锃亮的金色,仿佛被镀上金粉。   笙箫默见状心痛不已,他随即唤出银箫与围身的金面人激烈打斗起来。然而金面人虽然法力不及他,但毕竟众寡悬殊,他也无法立时突破。   金面人似乎并不着急,除非他用那个术,否则只能鞭长莫及了。   祈渊,当着整个仙界的面,我赌你不敢。   彼时金光已经蔓延到霓漫天的肩膀,却突然停滞在她的肩头不再向前推进。玄镇尺的绿色光芒也慢慢弱下来,剧痛锐减,仙力涣散,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为首的金面人将她坠落的身体轻轻接住,随即施法,只是一瞬间,所有的金面人和宋陈联军,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众仙全部惊呆。   笙箫默已然飘于半空中,双目因为震惊和愤怒一片鲜红。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用这样的办法迫她现神身……   手中银箫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青光不断闪烁。   「师弟!」背后白子画与摩严已经上前唤他。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摩严已经完全糊涂了。   白子画不说话,只是有些怀疑地看着笙箫默。   「天儿是我的徒弟,我会将她带回来,」笙箫默不多解释,化为一道青光瞬间消失。   「师弟,你去哪儿?」摩严心下担忧,可却来不及唤他。   白子画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迟疑了半晌,对众人缓缓道:「漫天是师弟的徒儿,师弟自会营救。今日金面人已退,预计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长留与众仙派弟子各自驻扎休整即可。」   刚才那一幕太过震撼,众仙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听了白子画此言,大家即使心里所有疑问,还是先散去休整。   「师兄,我有话想和你说。」白子画见众仙家散去,眼神复杂地看了摩严一眼。   霓漫天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在自己悬浮躺在百丈高的半空中,周围闪烁着熹微的白光,仿佛朦胧的帘幔一般。   她全身已然力竭无法动弹,手臂上的剧痛还没有完全消散,可原本金色的左臂却恢复了白皙。   勉强偏头,帘幔之外,是恢弘巨大的宫殿,头上高不见顶,仿佛直冲九霄;身下却低不见底,犹如万丈深渊。宫殿是她未曾见过、甚至不能想象的华丽精美。但无论是这白色的帷幔,还是华丽的殿阁,却似乎都没有实体一般,只是一个虚浮的影像,即便是彼此重合遮挡的部分,也仿佛是半透明的,能够一眼看穿到很远的地方,无穷无尽的远方……   她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胸中突然如撕裂般疼痛,她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   突然整个殿阁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无数银色的碎片开始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仿佛雪花一般。   紧接着,殿阁的虚影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   笙箫默顿时出现在裂开的入口,左手心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犹如一柄光剑,器宇轩昂。   察觉有人侵入,一众金面人瞬身挡在他面前,却在看到那光芒的一瞬间怔然。   是焱天光!   然而不待他们反应,那道光芒已经迅雷不及掩耳般劈下来,金面人的身体在触到那束光的瞬间便消散如烟尘。那道光芒如此雪亮耀眼,让人甚至无法直视,否则眼睛很可能被灼瞎。   「师父……」她冲他张了张嘴,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眼泪突然不听话地往下掉。   他来救她了!   笙箫默一眼就看见了被困在白色帷幔中的她,他瞬身飞过来,举起那道光芒,将这个白色的帷幔切开。光芒与白色帷幔接触的地方,迸发出亮如烈日的火光,光芒太过耀眼,叫她不由地闭上了眼睛。这白色的囚笼终究不敌那道光芒,咔擦一声裂开,他右手一把将她抱起来扣在怀中。   「天儿,」他轻轻唤她,嘴角流着血,左手上那道光芒依然炽热地闪烁着,好像太阳一般,「别怕,我带你出去。」   她全身没有力气,只是深深看着他的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瞬身而起,一手抱着她飞出了那栋白色的宫阙。   更多的金面人涌出来,彼此交换眼神。   焱天光虽然厉害,可他支撑不了多久,追!   道道金光凌厉闪过,穷追而去。 ☆、欢情薄   笙箫默带着霓漫天飞在漆黑的夜里,一群金面人在背后紧紧地追。到底因为害怕他手里的那束光,金面人不敢跟得太紧,始终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师父……」霓漫天被他抱住,软软趴在他的肩膀上,口齿不清地呢喃。   笙箫默心中悲苦,抱住她的右手紧了紧,他不由地侧头用唇贴上她的额角,轻声安慰道:「天儿,别怕,我们就要回去了……」   身体内的力量不断流淌到他的左手,彤彤燃烧维持着那炫目的光芒,终于,他只觉喉头一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撑不住了。   不行,他不能在她的面前现出神身。   「天儿,师父走不动了,我马上把你藏在树林里……」   「不,你别走……」霓漫天意识有些模糊,却不自觉更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笙箫默叹气,带着她贴着一处山壁翩然落下,借着月色将她放在灌木深处一棵隐秘的树下。   「师父别走,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感觉他要离开,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泪不停地掉下来,热热地流进他的衣领中。   「天儿,听话……」   「不听……」她像孩子一般耍犟。   笙箫默皱了皱眉,他知道她是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着了,被囚禁的后遗症。可他胸中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更多的血流出嘴角,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咬了咬牙,他将手覆上她的额。   霓漫天只觉得眼前光芒一闪,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仿佛中了迷药一般,她的双手慢慢从他的脖子上滑下去。   他用一些树枝掩住她,随即再次腾身而起,朝远处飞去。   周围安静下来。   霓漫天依然昏沉,浑身无力。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月光氤氲,却无限遥远,照不见她的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朦胧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盖在身上有点扎人的那些树枝被轻轻移开。   随即她被收入一个怀抱里,眼睛却被什么东西遮住。   「师父……」她感觉到他终于返回,虚弱地唤了一声。   那身体抖了一下,一只温热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脸。   那双手起初有些迟疑胆怯,后来渐渐大胆起来,生涩又小心翼翼。   她无意识地回吻着他,轻轻喘息着,任他将她衣衫褪尽。   师父,我爱你。   是不是只有没入这样的夜,你才有爱我的勇气?   师父,那我把自己好好地交给你,交给你啊。   两个人的身体交织在一起。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他的吻犹如狂风暴雨般落在她身上。   师父,师父,师父……   她不断地唤他,泪流满面,好像这呼唤可以让她积蓄力量似的。   他颤栗着,更加激烈地动作,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真的很疼,疼得快哭出来了,可她还是努力拾起一点力气环住他的脖子,更深地接纳他。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分不清了,可她知道,自己是愿意的。   悲凉却幸福。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只有远方月影西垂,天空流下了血。   几道金光闪烁,笙箫默被金面人团团围住,从半空中坠落。   他左手的光芒已经难以维系,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的力气不再足够维持本体,左手腕处已是金光大作。   所有金面人忙不迭地后退。   只听他突然爆发似的嘶吼一声,金光顺着他的胳膊开始往上爬行。血肉一层层剥落,现出金光灿灿的身体,最后金光照亮了他整个身体,让他看上去仿佛被烈火点燃一般,连头发也变成金色,长长飘舞在身后,如水晶般的鲛绡锦缎。   他的身体缓缓地漂浮到半空中,金色的光芒渐渐散去,他又变成常人的样子,周身却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晕,通体发亮,容貌比之前更加棱角分明,俊美而肃穆,仿若最完美的白玉雕像。他的眉心是金色的神印,头顶是光芒形成的一个精致的冠冕,只有虚影,没有实体。   众金面人皆面面相觑,他头上的冠冕、眉心的印记,已经足够说明他的身份。   「拜见正神!」除了为首的金面人,其余金面人全部跪倒在地。   笙箫默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盯住唯一那个站立的金面人,语气遥远又冰冷:「星即,你什么意思?」   为首的金面人也缓缓飞到半空中,面具咔擦一声碎裂,露出一张同样惊为天人的脸,头上是象征正神身份的光冠。他望着笙箫默,眼眸中浮现一个谄媚又狡猾的笑:「祈渊,让你现身,真是不容易。」   「为什么攻击她?」笙箫默并不搭他的话,冷面质问道。   「好奇而已,想看看你训练的这位预备神实力几何,」星即正神若无其事道,转而盯住他的眼:「怎么?你心疼了?」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若被仙界发现,我们就前功尽弃。」他面无表情道。   「你不用吓唬我,玄镇尺可是在她身上,」星即挑眉,「我们现在才得到三件神器,还折了一个天君,祈渊,这真的是你的能力么?」   「你我同为正神,你没有资格质问我,」他的声音冷如冰窖。   星即颇有深意地一笑:「花千骨灭仙界失败,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想要扳回属于自己的荣耀?或者至少追回神界对你的信任?」   「星即,你别忘了,你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首正神都是知道的。」他并无惧色。   「那你也要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首正神也都知道,」星即忽然暧昧地压低声音,「祈渊,你别告诉我,那天晚上也是你的设计?」   「若首正神不相信我,自可以派其他人来,」笙箫默眼中杀机一闪,突然祭出锃亮的焱天光迫近星即,语气阴翳:「但若是你再挑战我的耐性,我就杀了你。」   星即正神被焱天光不由地逼退了一步,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光芒,强作镇定道:「祈渊,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敢杀我?」   笙箫默盯紧了他,一字一顿:「你大可试试。」   「师兄,唯诚师兄!」正在巡夜的长白山弟子一眼看见了从外面匆匆返回的晏唯诚,赶紧唤住了他。   晏唯诚不断地向后看,仿佛被什么东西跟踪似的,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长白山的营地,却被人突然一喊,吓得他猛然惊叫出来,倒把两个巡夜的弟子也吓了一跳。   见他满头是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话都说不出,两个弟子也有点不解,便围上来:「师兄,你怎么了?」   晏唯诚魔怔般地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没……没什么……」   「师兄,掌门一直在找你,可金面人走后就没见到你了。你赶紧去见一下掌门吧。」其中一个弟子关切道。   「哦好,我……这就去……」他茫然应道,转身便走。   「师兄反了,是这边,」两个弟子见他朝着反方向走去,赶紧纠正道。   晏唯诚连忙点头称谢,踉踉跄跄地走远。   「唯诚师兄怎么了?跟中了邪似的?」两个弟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   「指不定遇上金面人了……」其中一个弟子猜测道。   「不会吧,遇上金面人还脱得了身吗?」另一个弟子道。   「师兄可是有不归砚,脱身还不容易?」这个弟子笑着肯定道。   清晨的阳光晃在脸上,霓漫天缓缓睁开了眼,却瞬间对上笙箫默清晰的脸。他温柔地看着她,目光里有细碎的哀伤。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怀中,记忆慢慢回溯,她的脸猛然烧红,胸中气血倒流。   不,不,只是梦而已。她安慰自己。   「天儿,对不起,」他却先开口,「我昨晚情难自禁,一时冲动……对你……做下虐事……」   什么?   原来,那不是梦……   见她片刻呆愣,笙箫默似乎有些局促:「天儿,我知道你恨我,是我的错,你想怎样报复我都可以……」   霓漫天看着他慌乱的脸,迟疑半晌,摇了摇头:「师父,我没有生气,」她伸出手抚上他的唇角,第一次露出少女般羞赧的目光,仿佛在安慰他的惶惑:「师父,我……我是愿意的。」   笙箫默微微一怔,眼中的哀伤愈加深重,仿佛结在冰棱末端的水珠,随时都要坠落下来。   这目光叫她有点不知所措。   沉默片刻,霓漫天努力直起身子,尽管身体依然没有什么力气,她还是将他的双手小心地握住。她的眼睛不敢看他,只盯着两人相握的手,表情却认真:「师父,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光彩的事情。可我不后悔,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师父……」最后几个字她说的艰难,声音都不自觉发抖。   她心里很明白,尽管有白子画花千骨在前,可这种事无论放眼长留还是仙界,依然是不耻和禁忌。更重要的是,内心一旦交付,就等于把自己最脆肉的部分完全坦白给对方,再无收回可能。从此是生是死,天堂地狱,全凭他一念之间。   她从来极力避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可现在,她却心甘情愿地爱他,只求他能够给予她一线光亮。   笙箫默突然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天儿,我爱你……」他压抑道,声音竟有些绝望又凄凉。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烈的心跳。师徒悖德的罪名,他们这次真的做实了,她明白。可在他炽热的怀抱中,她还是觉得无比满足。   他的吻凌乱地落在她的发上,她索性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身体,回应他的爱意,一点一滴感受着这稍纵即逝的温存。   朦胧中她听见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这叹息让她心头竟微微一痛。   笙箫默抱着霓漫天,御剑缓缓降落在长留的营地。   「师弟……」白子画和摩严远远就感应到了他的仙力,纷纷出来。   笙箫默并没有理会众人,而是径直入了一间帷帐将怀中的女孩子安顿在榻上。   「漫天被金面人囚禁,暂时还没恢复气力,叫她先在这里歇息。」见众人跟进来,他才解释道。   霓千丈见女儿终是平安归来,赶紧拜谢:「多谢儒尊将小女救回。」   「霓掌门不必多礼,这本是我分内之事,」笙箫默扶住他微笑道,「请掌门照料令爱吧。」   随即出了帷帐。   「师弟,你没受伤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摩严见他回来,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   笙箫默笑着摇摇头:「师兄放心,我没事,」他定了定神,「漫天是玄镇尺宿主,他们应该是觊觎这第四件神器。」   白子画眼神微动。   摩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白子画道:「师兄,师弟从金面人手中刚救了人,恐怕脱身也不易,叫他休息一会儿咱们再商议吧。」   「嗯,也好。」摩严十分赞同。   笙箫默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小憩,忽然感觉有人进来,他即刻睁开眼睛。   却见白子画肃然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研究似的盯着他。   「师兄……」他赶紧坐起来。   白子画随即施法在帐门口设上厉害的结界。   笙箫默心下一惊,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师兄有事?」   白子画眼不离他,正色道:「师弟,你可有事瞒我?」 ☆、相离   笙箫默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迅速掠过百千念头。   「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他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师弟一向心思澄明,会不明白我要说什么?」白子画语气依然沉静。   「还请师兄明示。」   白子画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多年前我与小骨经历那般,师弟旁观者清,规劝之语犹在耳畔,想不到如今,竟是医者难自医了?」   笙箫默微微愣神,没有说话,却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白子画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等了好久才听他幽幽道:「我竟不知道,我与师兄也会有心境互换的一日,」他轻轻摇头,「师兄既是过来人,我也不必虚与委蛇。没错,我确实喜欢漫天。」   白子画微怔,尽管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可听小师弟亲口坦然承认,还是让他心中五味交杂。   「她知道吗?」   笙箫默浅浅弯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   「那师弟有何打算?」   笙箫默沉吟片刻,「如今我与漫天尚为师徒,还需顾着长留与蓬莱的身份……待我有一日与她绝了这师徒的牵累,再行计议吧。」   「绝了这师徒的牵累?师弟莫不是想着有一日与她断绝师徒关系?」白子画微微有些惊诧。   笙箫默苦笑:「漫天她终有一日要离开长留回到蓬莱的……」   白子画看着他,肃然提醒道:「师弟可是糊涂了?即便她回了蓬莱,你们依然是师徒,这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除非你将她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   笙箫默有一瞬间的愣神,转而无奈笑笑:「师兄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白子画的眼中闪烁出不易察觉的疑虑。   入夜。   长留营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笙箫默隐去身形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见霓漫天一身银红色,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边走还在一边四处张望。   「天儿,」待她走近,他才缓缓现身,轻轻唤她。   霓漫天仿佛专心在躲巡夜弟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脱身,脸上还有未褪的惊魂甫定,然而见到了他,眼里顷刻铺满了温暖喜悦的神色:「师父……」   之前对笙箫默,她总不免虚虚实实地试探,可自两人坦诚心意,她才突然觉得相思似海。不过几日未见,再见他,心里竟涌起一阵酸涩的委屈,仿佛隔世。   顾不得什么礼数,她不禁伸手捉上他的胳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定定他的脸,眼里是无尽的思念与柔情。   笙箫默被她盯了半晌,倒有些不好意思,叹口气,终于将她收入怀中。   「身体可还好?」他轻声道。   霓漫天靠着他的胸口,闭着眼睛一脸满足:「我没事。」   「唤我出来,何事?」他轻轻抚摩着她暖暖的发。   霓漫天睁开眼一下子脱出他的怀,眼里有小女孩的不满:「没事师父便不愿出来了?」   笙箫默看着她,眼里是无限缱绻。可他眼角明明带着笑意,却好像含着一点苦涩。   霓漫天看着他这般似有些无奈的表情,心里的小计谋好像得逞,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话语更是大胆直白:「这几日,可知我多想念师父?」   笙箫默觉得自己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缓了缓,他再次轻轻拢住她。感觉她的手温柔环上他的腰,他语气如秋日的雨,带上绵绵湿意:「我知道。」   两个人久久拥在一起,不愿分开。   好一会儿,霓漫天才幽幽道:「师父,这一战结束,我要随我爹回蓬莱一阵。」   笙箫默身形一滞。   感觉到他的惊讶,霓漫天抬起头看他,目光有点怅然:「我很久没回去看我娘了。我爹说阿婆咳嗽也重了很多,已经卧床了。娘亲不在,阿婆相当于我半个娘亲,我……」   笙箫默淡淡一笑,解了她的惶恐:「这是应该的,」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玩笑道:「怎么?舍不得我了?」   霓漫天心中原本被离别之意惹得酸楚,被他这般揶揄,倒显得自己小儿女兮兮了。她素来傲气,哪里容他这般笑话,索性赌气道:「我知道师父自是舍得我的。」   笙箫默被她逗笑了,将她一缕发轻轻撩到耳后,他柔声道:「我等着你回来。」   霓漫天望着他,狡黠又幸福地一笑。   纵然金面人退却,蜀都却已经被拴天链毁去,城池是一个国家立国基要,如今蜀国王族已然失去了这最重要的基础,只能流亡人间。   面对众仙派即将返回仙界,蜀君孟昶却意外恳请白子画允许阿朵与她的小护卫安喜拜入长留,不求她闻达于世,只求她能离开纷纭混乱的战事,与世无争。白子画考虑了半晌,竟是允了。   此战后,霓漫天便没有一起回长留,而是跟随父亲返回蓬莱。   蓬莱仙岛,匿于茫茫大海深处,比传说更美。   「阿婆,阿婆怎么样了?」霓漫天几乎是一落脚就冲进屋子到处找阿婆,可却没看到卧床的阿婆,却见她老人家正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漫天小姐回来啦!」年迈的老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回来了。她忙上前去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又欣喜又心疼:「漫天小姐瘦了,听掌门说你回来,阿婆老早就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阿婆,爹爹说你咳嗽严重了,可好些了?怎么下床来了?」霓漫天看着阿婆似乎气色不错的样子,倒是舒了口气,却又不明就里。   阿婆过来爱怜地拍拍她的头,把刚出炉的她最爱吃的云糕赶紧端给她:「阿婆身体可硬朗着呢,不过小伤寒,哪里需要卧床,漫天小姐是嫌阿婆年纪大了吗?」   「诶?」霓漫天咬一口云糕,完全没搞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天儿,回家了就多呆些时间,嗯?」霓千丈看着女儿语重心长道。   「爹,你想让我在家里多待几日就直说嘛,干嘛骗我阿婆生病?」霓漫天一边喝茶一边笑着揶揄自家老爹。   霓千丈却没笑,而是正色看着她:「天儿,不是爹故意骗你,这次把你接回蓬莱,就是不叫你回去了。」   霓漫天瞬间愣了,不许她回去了?   「为什么?」   「天儿,爹是在救你!」他语气郑重。   救她?   霓漫天完全懵了。   「爹,你、你在说什么?」   「天儿,从你在魍魉森林争夺神器的时候,爹就觉得不安。如果你第一次从金面人手中逃生,爹还可以理解为你运气好,可是后面这些事情,已经没法解释了……」霓千丈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目光中是浓重的忧虑,「魍魉森林之战,你是逃脱了长留杀阵的唯一人!将天山的机关阵直接击碎……操纵玄镇尺甚至能够控制其他神器……几次从金面人手中死里逃生……天儿,你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有多可怕了吗?」   霓漫天一瞬间僵住,下意识地覆上左手腕。   愣了半晌,她才犹犹豫豫道:「可是,爹……你不是希望女儿能够修习有成么?难道拥有更强的力量,不是爹希望的?」   霓千丈眉头紧锁:「爹确实曾经这么希望。可是,你现在拥有的力量,却一次次把你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这才是爹觉得最可怕的地方!」   霓漫天一时语塞。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冒出一句:「爹,你是在怀疑师父吗?」   霓漫天被自己老爹软禁在蓬莱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觉得自己要是再在蓬莱待下去一定会疯掉!   霓千丈对她说的那些话太震撼,让她除了想要立刻见到笙箫默找他一字一句问清楚,竟然想不到任何其他方式能够缓解心中的怀疑和焦灼。   父亲的话犹在她耳畔:「爹希望自己完全猜错了,误会了。可是,现在爹没法证明这不是一个局。除了将你放在身边看着,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从她上长留,他就开始频繁的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收他为徒……授她九霄吐纳法和那般奇崛的身法……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用心设计,那他……未免太可怕了……   不,如果他真有心设计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的命?玄镇尺?   没有理由,他要取任何一样,都易如反掌。   难道,是那个十五年之约?他和神界是一伙儿的?   可他替她藏了那个金印,又一次次将她从金面人手中救出来,这是矛盾的!不可能!   霓漫天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她要见他,立刻!马上!   换上一身便装,霓漫天悄悄溜出了房间,却被一道厉害的结界弹回来。   想不到她爹真是铁了心,居然下了结界把她关起来。   霓漫天眼中精光闪过,索性催动仙力聚于双掌,生生去破这个结界。雪白色的光芒与明黄色的结界相触,光芒大震。   霓千丈远远就感知到他设下的结界正在被巨大的力量突破,急忙赶来,正看到霓漫天浑身白光闪烁,他亲自设下的结界如琉璃一般缓缓裂开,最后被她的仙力完全碾碎在地。   「天儿!」霓千丈惊呆了,这丫头竟然突破了他设下的结界!   霓漫天见老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心中登时愧疚,可她还是咬牙正色道:「爹,女儿要找师父问个清楚,否则实难相信。还请爹理解女儿的心情。」   霓千丈想不到,自己女儿居然有了这么深的执念。他只觉心口发冷,当即闪过一个念头,若今日放她回了长留,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再回去!」   霓千丈脸色一凛,索性狠心一掌朝着霓漫天打过去。这一掌虽然扑得急,毕竟是自己女儿,他并没有下死手。霓漫天眼见自家爹爹竟然对她出手,一时又急又恼,也催动力量一掌对去,两记掌风在空中撞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分别朝两边又反弹回去。霓千丈不禁后退了一步,暗道霓漫天的力量竟然已到了这种程度,霓漫天却被掌风打中,从半空突然坠地而去。   「天儿!」霓千丈见状,赶紧飞身过去将女儿接住,却见她双目紧闭,嘴角有一点血迹,顿时又生气又心疼。   赶紧将女儿送回房间安顿,霓千丈招齐了药阁掌阁和众医士诊治。可药阁掌阁号脉过后,却是一脸模糊不清的诡异表情,叫他心里一紧。   「如何?」   掌阁欲言又止,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都退下吧。」霓千丈会意,赶紧摒退屋内仆婢。   「掌门,恕鄙下医术拙劣,漫天小姐她……」掌阁言语吞吐,似在斟酌合适的字眼,「她腹中有近两个月身孕,胎动影响了她的仙力运转,故而……」   掌阁话还没说完,霓千丈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禁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   掌阁心中明了,只得跪地以额触地,沉沉道:「鄙下自知不敢妄言,可脉象如此,还请掌门与小姐问清楚,若系误诊,鄙人愿领罚。」   霓千丈呆呆看着跪伏在地的药阁掌阁,这位医术精湛的老者已庇护蓬莱数百年。他又看了看安静卧于榻上的女儿,他待字闺中的女儿,未来蓬莱的掌门。   天空似有惊雷响过,逐渐黑了下来。   深深地,黑了下来。 ☆、孤军   霓漫天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全身发虚,好像被抽空一般。抬眼便看见了霓千丈担心又焦躁的目光。   思绪慢慢苏醒,霓漫天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歉疚,低低道:「爹……」   想道歉,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儿,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看着女儿醒过来,霓千丈心疼不已,隐忍着问道。   霓漫天摇摇头。到底是她的父亲,即便她叛逆至此,也不会真的下手伤她。   霓千丈沉默片刻,「天儿,爹有话问你,你要说实话,」他坐在榻边,郑重地看着女儿道,「你在长留,是不是对人动了情念?」   霓漫天一惊。   「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她竭力镇定道。   「有没有?」   霓漫天心里暗暗过了一过,咬牙道:「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霓千丈顿时急火冲头,她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居然还护着对方。他不禁大吼道:「你到现在还护着他!到底是什么人?」   霓漫天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大发雷霆彻底弄懵了,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猜到了她与笙箫默……   不对啊?   她看着父亲,心里又疑惑又犹豫,却还是咬牙不吭声。   看着女儿死犟到底,霓千丈又气又急,心里那股极其不好的预感愈加浓重,索性摊牌道:「天儿,你可知道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你还不说实话!你要气死爹吗?」   霓漫天如遭雷击!   两个月……   她面如死灰,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   看她这般,霓千丈更是火冒三丈:「是谁?到底是哪个混蛋!」   「爹,是我的错,」霓漫天垂下头,死死揪住被子,仿佛在极力克制,「爹……您别生气,我会自己处理好……」   「处理?你要怎么处理?」霓千丈心痛不已,他稳了稳心神,语气软了些:「天儿,他是谁?若真是青年才俊,与我蓬莱门当户对……爹……可以网开一面……」   霓漫天却没有丝毫轻松,眼泪大滴大滴落在衾被上,语气沉坠如死:「爹别问了……」   霓千丈觉得胸中仿佛遭了一记重锤,心里那个最恐怖的预感似乎被瞬间应验。   「是不是笙箫默?」他突然诘问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还不能松口,回想她之前不惜破结界也要返回长留,除了这样不耻的关系,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霓漫天默然不言。   这分明是默认了,霓千丈见状更是气得手都在发抖:「这个禽兽!」   他聚一掌将桌子击个粉碎!   霓漫天赶紧从榻上下来,扑通跪地:「爹,都是女儿的错!请您责罚!」   「天儿,当年那个花……花千骨……闹成什么样子!你真的要重蹈覆辙吗?」霓千丈气得双眼充血,「此事若传扬出去,我蓬莱将会沦为天下笑柄!」   想他当初将女儿送上长留,谁知竟送进了龙潭虎穴。他恨不能立刻宰了笙箫默,他捧在手心一般的女孩子啊,不是任人这般玩弄践踏的!   「想不到堂堂长留仙山,满嘴仁义苍生,背地里都是这般肮脏龌龊,男盗女娼!」霓千丈狠狠道。   「爹,不关师父的事,是女儿先动情的……」霓漫天咬牙道。   「不关他的事?他若是正人君子,真当自己是你的师父,怎能引诱你走上这样一条悖徳的路?这会毁掉你的一生他不知道吗?」霓千丈气得大吼,「他与你有了这样的关系,可知道要负责?他未来要如何打算?如何娶你为妻?他可对你说过?」   娶她为妻?   霓漫天愣了。   见她这般,霓千丈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看吧,这就是男人!天儿,若他真心爱你,难道不知何为『发乎情止乎礼』?怎会与你做下这等不伦之事?你是未来的蓬莱掌门,发生这样的事,你将如何执掌蓬莱?」   如何……执掌蓬莱?   霓漫天心头一冷,缓缓忍住了泪,语气突然平静了许多:「爹,您不要生气,女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牵累蓬莱……」   绝不牵累蓬莱……   霓千丈是在蓬莱秘境的一处溶洞感应到霓漫天的仙力。   昨日对她那般大发雷霆,霓千丈回去冷静后心中已有些后悔。他的女儿从来自尊心极强,现在被他这般责骂,不知道心里怎样的难过。第二日想着到底还是要宽慰她,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解决。可待他再去看她,却发现她已然不在屋内。霓千丈暗道不好,赶紧发动了全部的长老和心腹弟子在整个蓬莱搜索她的身影,终于在那千年寒冰溶洞附近探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溶洞因为地形奇特,内有数丈寒冰,千年不化,比蓬莱弟子修行的冰室更冷。如今洞口却被设了强结界,难以开启。   霓千丈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他一次一次催动全身的仙力打向那个结界,犹如入魔。   天儿,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爹都会保护你!都会保护你的!   天儿,错的是他!错的是笙箫默这个禽兽!不是你,不是你啊!   天儿,爹已经失去了你娘亲,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别做傻事!   霓千丈终于在一声大吼之后结界破掉。他发疯似的冲进溶洞,却见霓漫天已然躺在地上,小腹赫然插着半截寒光森森的冰棱,血流满地,已经开始干涸。   「天儿!」一把抱起她,霓千丈悲痛攻心,一口血就要喷出来。他怅惶地将大量仙力输入她的身体,一边输一边老泪纵横:「天儿,爹错了,爹不该和你说那些重话,爹混账!爹不该那样说!天儿,你醒一醒啊!」   你醒一醒啊……   霓漫天静静躺在榻上,血已经止住。可她的身体仿佛对这个世界关闭,仙力输不进,施金针也毫无回转,原本鲜活的身体已经渐渐冷下去,只有左臂滚烫,犹如熔岩流淌。   药阁掌阁神情惘然:「掌门,漫天小姐被千年寒冰刺伤,流产血崩加上寒气噬心,气血已经流散。恐怕……就这一两日……」   「胡说!胡说!」   霓千丈披发赤足,狂奔向蓬莱朝北的海岸,一下子跪在地上,面对着天上冰冷的北斗七星,呼喊着!嘶吼着!如狂魔!   尊神,别带走天儿!   当年您答应过我,只要我为您开启仙神的轮界之门,您就可以复生天儿!   您既复生了她,为什么又要看着她死去……   尊神,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这是我唯一的女儿!   我什么都愿意献给您,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我可以替她去死,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火海炼狱我都愿意去——   只求您让她活着!让我唯一的女儿活着!   求求您……   求求您……   求求您……   狂风凄厉,天上顷刻间乌云闭月,电闪雷鸣!霎时大雨倾盆!   无助的老人跪在地上,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形容枯槁如鬼魅。   只听遥远的天幕上传来朦胧的回答:   我既答应过你,她就不会死……   你的女儿,   她会像太阳一样耀眼!   像太阳一样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下。   有仆从匆匆来寻他,带来医士回禀:小姐醒了。   霓千丈瞪着血红的双眼,重重叩谢,头磕在泥水飞溅的地面上,语气里是癫狂般的喜悦:「多谢尊神!多谢尊神!多谢尊神!」   霓漫天缓缓苏醒过来。   腹中隐隐坠痛,身体仿佛被拆散后又被重新组合,关节处酸痛灼心。   见女儿醒来,霓千丈激动得快要掉下泪来。绝望至极,他一夜白头。   心有所惧,终为奴役。   「爹……孩子没了……对吧?」霓漫天虚弱地笑,「这样……就不会……牵累蓬莱了……」   不会牵累蓬莱了……   这样,一切就平静了。   她释然的笑着,眼里却是渺渺空寂,原来这一切一开始就是错的,即便她不愿,也终究是要结束的。   随着身体的逐渐恢复,霓漫天却发现,她原本几乎与玄镇尺融合为一体的身体,开始逐渐与玄镇尺发生分离。即便她试图重新与玄镇尺相融,可她的身体却在愈加强烈地排斥玄镇尺,若她强力操纵,玄镇尺竟会反噬般封印一部分她的力量。   她不敢再试图操纵玄镇尺,只能做一些基础的修习。想是身体太脆弱,制不住玄镇尺的力量了吧?   霓漫天站在蓬莱仙岛的一处云台之上,默然俯瞰着整片大海。   生死关头走一遭,她突然觉得,或许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喜悦、有心动、有欢情、有温暖……可大梦一醒,不过过眼云烟。   「天儿……」恍惚间,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唤她。   霓漫天苦笑,却没有回头,事到如今,她竟然还这般想念他,想念到竟然开始幻听了么?   「天儿……」他又唤了一声。   霓漫天僵硬地转身,看见那个魂牵梦萦的人负手站在她身后。他的目光依然温柔,可她却忽然觉得,那温柔不过是一层浮色,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荒芜。   她仿佛还能听见他曾经最后的话,我等着你回来。   回来……   她一步一步走近他,他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   师父,我该怎么来爱你?亦或是,恨你?   你只身来蓬莱,是想念我、同情我、怜悯我,还是,准备来继续欺骗我?   她一个字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含着千般情绪,有委屈、有失望、有凄凉、有恐慌……   唯独,没有恨意。   到了这一步,她居然还是狠不下心去恨这个男人,满满的苦楚,全部梗在喉头。   真是不甘心啊……   他轻轻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担心碰碎了似的。   霓漫天没有挣扎,双手却僵在身侧,像一块寒冰般被他抱着,她的目光执空,越过他的肩,看着远处无尽的天幕和丛林。   「你走吧,我不再见你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语气变化。   她已经,没有力气抱他了。   笙箫默机械地抱着她,眼里是无尽的昏暗,面容仿佛雕塑一般。   「天儿,对不起……」他一字一顿道。   霓漫天不自觉眨了一下眼,清泪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对不起。   然而下一秒,她只觉脑后被重重击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身体瞬间向下滑去,他一把抱住了她。手指飞快在她后背点了几个穴道护住她的心脉,然后右手凝起耀眼的光芒,靠近她的后背……   血肉分离发出细密的脆响,翠色的玄镇尺缓缓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化为绿色的光芒悬在半空,最后被他收入袖中。   笙箫默一直动作僵直地做着这一切,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双目仿佛失明一般望着前方。直到玄镇尺被他收入袖口,霓漫天的嘴角流下了一缕血。   笙箫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吐出一口血,他急忙沉下头用手捂住胸口,眼泪顷刻如决堤般涌出。   天儿,我好疼,我疼死了。   这是他的爱人啊……   将喉头又一口腥甜咽了回去,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紧紧搂着她。他的手慌忙覆上她的丹田,汹涌澎湃的力量源源不断输入她的身体。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额,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脸上。   天儿,对不起……   没有了玄镇尺,你却可以活得更好。   你恨我吧,恨我吧……   我已经万劫不复,但你还有希望,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保护你,不会让你封神!不让你受到伤害!   天儿,你还有希望……   看着她的脸色渐渐恢复,笙箫默将她抱起来飞下云台,轻轻放在蓬莱大殿的门前。他面色如纸,朝天空打出一记□□,只听「砰」的一声,蓬莱仙岛上方的结界发出报警般的撕裂声。   「有刺客!有刺客闯入蓬莱了!」很快便有弟子朝这边奔来。   他端详着她桃花般的面容,嘴角微翘,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飞身离去。 ☆、背弃   笙箫默刚刚回到销魂殿,正与来找他而不得的白子画撞个满怀。   「师弟?」白子画看他竟然从外面回来,有些意外,却见他嘴唇发白,脸色很差,眼睛还有血丝,不禁皱了皱眉。   「师兄……找我有事?」笙箫默似乎也没想到他正巧,打起精神笑了笑。   「师弟可是身体不舒服?」   笙箫默摇头:「哪里?可能是最近诸事太多,我散漫惯了,一时不习惯。」   「这么晚师弟怎么似从外面回来?」白子画有些不解。   「随便去下面走了走,」笙箫默若无其事道,转而挑眉,「师兄是来找我有事?进来便是。」   白子画看着他的背影,眼里还是狐疑的神色,他定了定神,索性便跟着进了销魂殿。   霓漫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屋内的榻上。   感觉脑后一阵闷痛,她努力地回忆,自己刚才明明是在云台上散步,为什么又回到了榻上?   一股脑坐起来,霓漫天突然感觉到不对。   玄镇尺不见了!   她不敢相信般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应着身上汩汩流淌的力量,惊醒般地叫一声。   「天儿,」门一把被冲开,霓千丈和阿婆都跑进来。霓千丈赶紧扶住自己的女儿,「天儿,你怎么了?」   「爹,玄镇尺没了!」霓漫天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霓千丈也愣了,「你确定?」   霓漫天呆呆地点头,随即道:「我为什么会躺在房间里?我记得我明明在云台上……」   「有人闯入了蓬莱触动了结界,弟子们抓刺客的时候发现你躺在蓬莱大殿的门前……」霓千丈眼中精光闪过,「所以这期间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霓漫天皱紧了眉,她很努力地去回想,觉得脑袋都要炸了,可还是想不起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有人袭击了她,取了玄镇尺,甚至还抹掉了她的记忆!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闯入蓬莱的结界,取走玄镇尺,」霓千丈眼神忽然平静下来,「有这般能力的人,仙界就没几个。」   不多解释,霓千丈沉吟片刻,突然对外面唤道:「来人。」   「掌门,」两名贴身大弟子在门外候道。   霓千丈径直走出去,肃声道:「你们即刻传信长留及各派,告诉他们,蓬莱玄镇尺遭窃,小姐受了重伤。请他们各自小心。」   霓漫天皱眉。   大弟子躬身领命而去。   「爹,丢了玄镇尺是大事,为什么要这么快昭告各派?」这难道不应该是蓬莱最高机密么?   霓千丈意味深长道:「天儿,玄镇尺已失,早点告知各派,我们便早点脱开这个麻烦。神器对蓬莱固然重要,它在时有在的好处,可不在了,我们也要尽快改变策略。仙界各派,现在没有神器的占了大多数,这一股力量,可不容小觑。」   「爹的意思?」看着父亲似乎并没有为玄镇尺的丢失感到太过震惊,霓漫天反而有些不安。   「目前长留还有三件神器,长白山、玉浊峰、韶白门各有一件。爹猜想,下一个丢失神器的门派,还是长留……」他看一眼女儿,「天儿,爹说到这个份上,这个局你可看懂了?」   局?   霓漫天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爹我明白了!他是在同时削弱长留和各大派的力量!」她顿了顿,「长留原本有四件神器,如今随着神器丢失,与其他有神器的门派变得差距越来越小。原本各派是依附长留,现在有神器的门派却可以尝试与长留平起平坐,而没有神器的门派越来越多,也会逐渐结成一股新的力量,与几大派抗衡!」   「不错,」霓千丈赞许地点头,「这个敌人可不简单,以一己之力,就激化了仙界各派的矛盾。想人界曾有秦灭六国,六国合纵抗秦而不得,就是因为六国之间各怀私心,既想抗秦,又想借机削弱彼此,以求自身的利益和发展,最后各个为秦所灭。曾经七杀挑起神器之战,那时大多数神器都在长留手中,长留在仙界有绝对的领袖地位,各派无论是依附还是自保,至少都能与长留同心共济。可如今,长留的优势基本消失殆尽,各派的野心必会蠢蠢欲动。怕是敌人还没动手,仙界很快自己先乱了阵脚。」   霓漫天心里又纠结又担心,不禁道:「若是这样,蓬莱应该如何自处?」   霓千丈胸有成竹道:「天儿别慌,蓬莱,自然有自己的护身之法。」   销魂殿内,笙箫默正在入定,烛火骤熄。   他没有任何惊慌,只是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祈渊……」黑暗中朦胧的虚影唤他。   「你又来做什么?」笙箫默依然盘坐,面无表情道。   「恭喜你得了玄镇尺,蛮厉害的嘛,」黑影笑,朝他伸出手,「给我回去复命吧。」   笙箫默嘲讽般地看了他一眼,漠然道:「还有几件神器,我取了以后自会一并奉给首正神,不劳星即正神费心了,你走吧。」   「噢?是吗?」黑影暧昧地一笑,「想不到这玄镇尺的宿主,待遇比其他十祭好太多呢。你一向下手干净,怎么对她不忍心了?」   「星即,你若是来取玄镇尺的,我已经说过了,」笙箫默冷然盯住他,「如果你还有别的事,在我出手之前你最好赶紧消失!」   「祈渊,我来只是警告你,她的神印,目前程度还不够,还需要激发,才能够获得封神的资格,」黑影语气冷酷,「她未来可是上神,比你我甚至首正神的神阶更高,你高攀不起,所以你最好不要阻挠。」   笙箫默不言。   「我承认,你在仙界潜伏了近千年,神界自然看重你的身份,」黑影笑笑,「可是你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在做什么。别以为身为长留儒尊,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仙界领袖了!」   笙箫默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没别的事,你可以离开了。」   黑影忽然迫近他,语气轻笑道:「祈渊,我一直很好奇,那件事……你为什么要自己认下来?其实,如果她知道真相,神印说不定可以再爆发一次,我们就都省事了。」   笙箫默感觉周身的血突然全部涌到了头顶。   「是你做的?」他语气突然骤冷,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哪敢亵渎未来的上神?」黑影若无其事地摇摇头:「那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动非分之念,我不过指条路给他,想着说不定能省点事……」   笙箫默眼神一冷,一瞬间祭出焱天光,耀眼的目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黑影的胸口,从他的背后穿出来。   黑影当即愣住,仿佛根本不敢相信他居然会真下手杀他,却见笙箫默双目如火,狠狠盯住他,仿佛要把他剜碎一般,焱天光突突冒着火焰,黑影渐渐涣散,最后消失在烈日般的光剑之下。   笙箫默缓缓收了剑光,长长喘一口气,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爹,您要带女儿去哪儿?」霓漫天跟着霓千丈下了蓬莱的一处密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蓬莱还有这样一条路。   父女俩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密道的尽头,冰蓝色的结界仿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的闪烁着。   霓千丈掌心聚力,一道红光打到结界之上,结界缓缓开启,两人穿过结界走了进去。   看到眼前场景,霓漫天瞬间呆住。   此时他们,竟然已经在蓬莱海域的深处。眼前是一根擎天石柱,看上去恐怕百丈高不止,从看不见的海水深处矗立而起,一直高高冲入头顶很远处的海面,仿佛要刺破天际。柱身上规则地雕刻着符文,犹如盘龙一般绕着石柱一圈一圈蜿蜒而上。柱子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些细丝般的灵线,一根根一直平行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数十弟子围在四周工作,或站在木梯上雕刻符文,或用灵力调整那细线的角度……   「爹,这是……」霓漫天看着这恢弘广袤的景象惊讶不已,老爹这是在修蓬莱地宫么?   「这叫轮界碑,像这样的碑柱一共有七根,分别立于方圆百里的蓬莱海域,」霓千丈微笑着介绍道,「七个轮界碑,组成天罡北斗阵,与天上的北斗七星相呼应。」   「掌门,小姐」一个管事弟子上前躬身行礼,随即递上一个卷轴。   「这便是北斗阵的图样,」霓千丈展开四尺来长的麂皮图样,图样上是密密麻麻的尺寸和截面。七根石柱的位置几乎就是微缩的北斗星相,组成一个舀酒的酒斗状。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霓漫天不解。   「到了适当的时候,这天罡北斗阵便可以成为钥匙,打开轮界之门。」霓千丈会心一笑。   「轮界之门?爹,您要干什么?」霓漫天心里一紧。   「轮界之门,便是神界与仙界联通的要道。」霓千丈一字一顿。   神界!   「爹,您……您在和神界合作?」霓漫天被吓得不清,「神界要灭我们,您还跟他们合作?」   老爹是疯了么?   「仙界已入膏肓,一千五百年大劫将至,谁都逃不过的,」霓千丈语气决然。他忽然有些痛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天儿,你被那仙界害得还不够吗?」   「我……」霓漫天一时语塞,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目光有些迟疑。   可是,若仙界不可信任,神界就值得信任么?   「爹,神界曾经大肆抓捕仙众,屠戮神器宿主,还灭蜀国,那也是一个残酷冷血的世界,蓬莱真的能依附吗?」霓漫天认真道。   「他们抓人,却没有伤性命,只是剔去仙骨;屠戮宿主,想必只是为了取神器不得已为之;至于灭蜀,那蜀君贪恋王权,不肯交出传国玉玺,战事激化也是在所难免。」霓千丈语气陈静,「神界自古庇护人世轮回,维持着秩序、理性与契约。他们赐予人生息发展的根本,可人在发展繁荣之后,却止不住内心的贪婪私欲,走向混乱与堕落。自黄老辟凡人修仙之道,仙界便可跳出轮回。人界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终究难逃一死。可修仙列众几乎永生,一旦人性之恶膨胀,则后患无穷。仙界自兴始、繁荣、鼎盛、没落到衰亡,正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如今,该到大限了。」   「爹,可您如何知道,唯独蓬莱可以跳出这大限将至?」   霓千丈笑笑,眼里是无尽的苍凉:「天儿,你以为修筑这天罡北斗阵是爹一时兴起之事?这七根轮界碑,光石料就消耗数十万方,筑工近万人。爹光准备就花了五年,修筑至今,已有十六年。这些耗损岂是蓬莱一派担得起的?」   十六年?   这些损耗……   「爹的意思……」   霓漫天终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她只是定定看着这史诗般雄伟的轮界碑,第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   销魂殿后山,笙箫默单膝跪地,面前是一个金色的虚影,几乎看不清面容。   「为什么杀星即?」对方的声音在他听来遥远而威严,仿佛回响在空旷的殿阁。然而除了他,任何人都不会听见。   「他三番五次的出现,打乱原本的计划,我实在忍无可忍。」笙箫默不卑不亢道。   「你与他同为正神,依照神律你没资格处决他,难道你不知道吗?」声音隐含怒意。   「我知道,」笙箫默垂下目光,表情如铁,「请首正神责罚。」   金色虚影挥手,手中金光乍现。   笙箫默左手腕上的神印突然开始闪烁,顺着他的经脉攀爬而上。剧痛瞬间袭来,血肉仿佛被熔化般嘶嘶作响。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左手开始大口喘气,舌根都痛得发抖,却还是强忍着不吭声,只是用手努力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   好一会儿,虚影手中的金光才消失。   神印停止闪烁,笙箫默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起身,继续单膝跪在首正神面前。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脸上却依旧肃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给你一个教训,」首正神面无表情道,「祈渊,你在仙界扎的最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星即的事我先不追究。但是你必须尽快取得全部神器。否则,你是知道的……」   「首正神,目前虽然仙界还有六件神器,但是神器的力量已经分散,如果长留再失去一件神器,则优势不再。我们无需取得所有神器,可以等他们自行内耗,」笙箫默盯住地面,语气里却决绝,「如果仙界神器全失,反而容易激起他们破釜沉舟的斗志,给他们留几件神器,他们的注意力才会被分散。」   首正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好,依你之计。」随即消失。   笙箫默这才缓缓从地上起身,低头看了看左手腕。那个印记已经消失,只有皮肤还残留着未褪的红痕,他的眼中一道冷光闪过,转瞬即逝。 ☆、灼心   「师父,听说流光琴不见了?」看见白子画郁郁返回绝情殿,花千骨不禁上前关切道。   白子画轻轻点头,自从不疑被处死以后,本以为凶手收敛了,不想神器又开始莫名丢失。   见他这般,花千骨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道:「师父,流光琴……可能还在长留……」   白子画闻言一惊:「你说什么?」   「师父,我曾经操纵过流光琴,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似乎能够感知到一点点它的力量和位置……」花千骨语气有点迟疑,   「它在哪儿?」白子画有些急迫道。   花千骨定了定神,向前走了两步,如同她第一次观微白子画时一般,轻轻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那几乎微不可感的力量。   「它离我……并不远……好像在……」花千骨闭目伸手,正要虚指一个方向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猛得睁开了眼睛:「消失了!」   白子画心里一沉:「什么消失了?」   花千骨肯定道:「它消失了,突然就感知不到了。」   好厉害的凶手!白子画心下暗暗道。   「小骨,你说它离你不远,有多近?」   花千骨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刚才的一丝感应:「大概……距我五十丈?不对……七十丈……」似乎对自己的感觉有点不够自信,她干脆圈了范围:「不会超过方圆百丈。」   方圆百丈……   白子画站在绝情殿中央,看着漂浮在方圆百丈内的贪婪殿和销魂殿,皱紧了眉。   「掌门,这是长留发给各派的飞鸽传书。」一个弟子奉上一个小小的信书。   霓千丈接过来,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举在霓漫天眼前,似笑非笑:「天儿,猜一猜,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这女儿如何知道?」霓漫天不解一笑。   「怎么不知道?」霓千丈反问,目光仿佛在提醒她。   「难道……」霓漫天忽然反应过来,「长留又丢了神器?」   霓千丈索性把飞鸽传书递给她,霓漫天拿来拆开一看,果然,长留丢失流光琴,兰敏秋身故。   「爹真是料事如神!」霓漫天一脸不可思议。   「不是爹料事如神,是咱们现在,已经完全知晓了那凶手的想法了,」霓千丈摇摇头,「不过,现在这个状况,对我蓬莱,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   「天儿想想,如今十方神器已经丢了五件,其他神器宿主都被灭口。蓬莱虽然丢了玄镇尺,可你作为宿主并没有遇险,而且你也是唯一一个在长留以外的地方丢失神器的,」霓千丈有些忧虑道,「我担心众仙派可能怀疑蓬莱与神界的关系……」   「就因为我没有被凶手杀掉,他们就怀疑蓬莱,未免太草率了吧?」霓漫天不满争辩道。   「仙界现在估计已经有些乱了阵脚,能抓一个怀疑对象是一个,」霓千丈眼里飘出一丝轻蔑,「不过,随他们去吧,第七根轮界碑已经完工了,咱们有时间,天儿随爹去看看吧。」   霓漫天点点头。   父女俩通过密道到了轮界碑前。   修筑轮界碑的筑工已经撤出,白玉般高大的轮界碑静静矗立在海中,仿佛一座定海神针。一切都很安静,只有连接轮界碑的细丝般的灵力沙沙地闪烁着,还有海水和潮汐一阵一阵地来回。   「爹爹,这天罡北斗阵什么时候才会开启?」霓漫天昂头看着这矗立的轮界碑,白色的冷光叫人心生敬畏,无法不臣服在它的恢弘壮观之下。   「等到天上的北斗七星到达特定的位置,我们就可以开启阵法,」霓千丈笑笑,「不过现在,爹可以先让你感受一下。」   霓千丈指着不远处的一排虚影似的机关道:「这就是天罡北斗阵的法门,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七元阵眼。咱们面前这根轮界碑,便属瑶光位。」   语罢,他上前一步,掌心聚力,摄住那闪闪发光的亮金色阵眼,缓缓转动了一下。   只听一阵惊雷般的巨响,瑶光被启动。碑身上的符文顿时亮起来,犹如蛟龙一般开始缓缓盘旋而上,仿佛一条流动的火焰。连接在瑶光碑上的细丝般的灵力霎时间汇成一股灵力簇,汩汩流动到无限远的远方,比最狂裂的闪电还要耀眼。在他们看不到的海面上,巨大的海啸已经劈天而去,卷起百丈高的浪头,又如广厦坍塌般坠落下去。   霓漫天不由侧头避开直视那光芒,捂住耳朵,感觉这骇人的天摇地动。她有些惊异又有些担心地感受着这几乎毁天灭地的力量。这就是,神赐的力量吗?   不,这还只是北斗七星尚未归位之时的力量,若是七星归位,仙神轮界之门真正开启……   蓬莱会不会被这力量顷刻碾成废墟,她根本无力想象。   神界……神界……   想起左手腕上那个神印……想起被金面人掳走的那日,白色的帷幔……望不到顶、看不到底的虚影般的宫殿……   还有,他……   师父……   想到笙箫默,霓漫天突然觉得酸楚攻心,一瞬间仿佛被密集的网罩住。   师父,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授她惊天技艺,两次救她于金面人的围攻,他保护她,包容她,爱上她……   可他对冤屈的漠视,任长留将她囚禁思过崖,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却杳无后文,至今都不曾哪怕给她书信一封……   他一时那么温柔深情,一时又那么残酷冷漠,一时仿佛真,一时又似伪。   师父,若你知道,我将从此与仙界殊途,你会杀我吗?   师父,若你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又亲手除去,你会伤心吗?会恨我吗?还是,觉得庆幸?   笙箫默孤身坐在案前,眉头轻锁。   自从那天他与陌生仙力相触的瞬间,他心里就开始感觉不安。这玄镇尺和流光琴怕是都不能留在身边了,还是要想办法赶紧送出去。   忽然销魂殿结界闪动,笙箫默抽回思绪,定了定神,拂袖起身。   「师兄今日怎么有心过来?有事?」见白子画走近,笙箫默笑得慵懒恣肆。   白子画若有深意地一笑:「没什么事,近日多事之秋,心中有些郁结,所以特来找师弟下棋。」   二人入殿相坐对弈。   「师兄想下棋,传音于我便是,何劳亲自过来?」笙箫默笑着随口道,「我还能蹭小花花的厨艺。」   「我特意避开众人,只是想和师弟说话。」白子画语气浅淡,面不改色。   笙箫默执子的手不经意顿了一下,只迟疑了一瞬,他将子缓缓落下,敛了笑正色道:「师兄请说。」   「那个力量又开始行动了,想必师弟也能感觉到,」白子画将一子落下,「已有五件神器丢失,长留和众派不能继续这样坐以待毙。我的想法,将剩下的五件神器汇聚在一起,由众派共同镇守。」   笙箫默眼神微动:「汇聚在一起?」   白子画点头:「对,汇聚在一起,虽然五件神器不足以释放洪荒之力,但是神器之间彼此联结强化,其力量比单个神器分属各个宿主要更加强大一些,」他突然抬眼看一眼笙箫默,「而且,我现在怀疑,被盗走的流光琴,很可能还在长留。」   「有……证据了?」笙箫默面色沉静道。   白子画轻轻摇头:「我只是怀疑,所以特来和师弟商量。毕竟,当初选拔十祭的主意也是师弟想的。」   笙箫默坦然一笑:「师兄不用考虑我,你若想好了,我自然鼎力支持,」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迟疑,「只是这件事,可知会大师兄了?」   「尚未,只有师弟知道,」白子画执起一子落在笙箫默眼前,「师弟,你输了。」   笙箫默这才发现,不经意间,白子画的棋已经将他杀的七零八落。   他自嘲般笑笑:「是我输了,师兄果然越来越厉害了。」   两人摆子重开,然而三局下来,笙箫默输的惨不忍睹。   「师弟今日,好像不在状态?」白子画的目光研究般看着他。   「可能只是累了,师兄棋艺大进,以后恐怕再也对不过你了。」笙箫默依然笑着,目光却似乎有些迟钝。   「师弟近日,似乎很容易疲累,」白子画表情依然肃冷,「蓬莱丢了玄镇尺,你那徒儿,可向师门求助?」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也许蓬莱有自己的打算吧……」笙箫默不再看他,只是将一枚楸木棋子捏在手中把玩。   白子画不置可否道:「也好,我走了。」   笙箫默没有起身送他,只是看着他走出销魂殿的背影,指尖那枚楸木子,不知不觉已然粉碎。   很快,蓬莱也收了长留邀请众派商讨神器之事的信函。   「爹,蓬莱已经没有神器了,您还去长留赴邀么?」霓漫天挑眉,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封邀请函,她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众派都收到了邀请,若蓬莱不去,倒显得我们心虚了,」霓千丈笑着拍拍自家闺女的头,「放心,爹毕竟是蓬莱掌门。再说,这一次我也要去看看形势。如咱们所知,长留还有三件神器,长白山、玉浊峰、韶白门各一件,如今这仙界下一步会如何,诸派风向如何,爹也得去了才能知道啊?」   「那您千万小心,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传音给女儿。」霓漫天有些不放心的嘱咐道。   「嗯,爹心中有数,」霓千丈点点头,突然表情有些严肃地盯住霓漫天,「天儿,有句话爹还是必须嘱咐你。你和笙箫默的事,必须到此为止。」   霓漫天心下一惊,有些颓然地看了一眼父亲,眼神似有纠结,却没有说话。   「发生那件事,若不是大势在即,爹必取他性命!」霓千丈恨恨道,「可如今蓬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凡走错一步,都会遭致灭顶之灾。如今蓬莱有你照拂,事情的轻重缓急,你需心中有数,再不可妄为,明白么?」   霓漫天垂下目光,狠狠咬了咬唇,重重点了点头道:「女儿明白。」   目送着父亲和一行弟子御剑而走,霓漫天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暗了下来。   一夜新雨,枝头滴翠。霓漫天被一阵清脆鸟语唤醒,缓缓睁眼,侧头却看见桌上放着什么东西。   抓了件外衫穿上,她走到桌前,却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整个人惊得退了一步。   桌上赫然摊放着蓬莱的掌门宫羽和掌门印鉴!   那掌门宫羽可是父亲随身佩戴的物什,是象征蓬莱掌门的最高身份标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婆!阿婆!」霓漫天大声唤人。   年迈的老妪推门进来,看着霓漫天,躬身行礼,眼里却是安静的神色:「漫天小姐。」   「阿婆,这……这怎么回事?」霓漫天忙问道。   老妪看着桌上的物什,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这是掌门临走前专门吩咐的。掌门觉得此行凶多吉少,他担心自己有去无回,蓬莱无人执掌,特地让我等他离开后再将这一套奉给你。若他回不来,还请小姐接下掌门之位,完成蓬莱未尽之事。」   有去无回?未尽之事?   原来……原来……   霓漫天发疯似的跑出房间,看着雨后灰蒙的天幕,只有稀稀疏疏的飞鸟掠过。   「爹——你在哪儿——你这个骗子——」她对着天空使劲儿地喊,眼泪如雨般滑落。   漫天空旷,只有断断续续的回声。 ☆、山雨欲来   「这笔账不对,拿回去重新算。」霓漫天坐在大殿,将一本账打回账房,账房灰溜溜领命而去。   「……这两件事,两位师伯定夺就好……」霓漫天对一旁两位长老和颜道,两人点点头离开。   处理完对外事务,霓漫天发现自己还得打起精神去审提上来的公函和文书,没什么问题的需要盖上掌门印鉴,然后由各个堂去执行。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很久。   「漫天小姐,已经二更天,歇一会儿吧。」老妪端来一碗甜汤。   霓漫天揉揉发酸的眼睛,一脸沮丧:「原来当个掌门这么累,我爹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老妪笑道:「小姐刚上手这些事,自然觉得繁琐,做多了就会习惯。一个门派大部分事务都是固定的,突发状况只是极少的部分。」她看着霓漫天的眼睛,眼里是安慰的目光,「漫天小姐已经做的很好了,只短短半个多月已经全部能胜任,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一年半载才能弄得清楚呢。」   「真的吗?」霓漫天突然来了精神,倒像个小孩子,不过转而仿佛想起什么事似的,又蔫儿了:「只是过了这些时日,还没有我爹的消息,我实在有点担心。」   「小姐,掌门他毕竟是一派之首,管理蓬莱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定能周全应对。小姐不要太过焦虑。」老妪宽慰地一笑,将甜汤递到霓漫天手中。   霓漫天拿起瓷勺喝了两口,阿婆说得对,自家老爹是掌门,自是什么阵势都能应付的。可是,上一世他也是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想到这里,原本甜丝丝的汤,却叫她喝出了奇怪的苦味。她轻轻拿起案前端端正正摊放的掌门宫羽,在手中反复的看着。   突然一个声音似有些焦急在殿外回禀:「漫天小姐,弟子有急事禀告。」   「进来。」霓漫天允道。   只见一个弟子匆匆进来,躬身行礼道:「小姐,修筠回来了。」   霓漫天只愣了一下,突然表情急转直下:「修筠?」   那不是跟着老爹去赴约的弟子么?   「只有他回来了?」   那弟子显然被她突然崩塌般的表情吓住,然而还是顿了顿神直言道:「是……而且……他受了重伤……」   厢房内,唤名修筠的弟子躺在榻上,意识已有些模糊,不知道被什么仙法击中,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经脉尽断,药阁医士正在全力施针救治。   霓漫天跟着弟子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如何?」霓漫天问医士。   药阁医士躬身行礼回道:「小姐,修筠伤势很严重,看受伤的情况,应该是被长白山的金遁斩所伤。」   金遁斩?长白山掌门晏越的杀招之一?   霓漫天气得拳头紧攥。   「小姐……」修筠躺在榻上朦胧间看到霓漫天,原本僵硬的脸硬撑住一点精神。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爹怎么样?」霓漫天见他这般,心里不好的预感更重了几分。   「陷阱……是陷阱……他们……怀疑……蓬莱……我们……寡不敌众……」修筠因为重伤,血似乎不断涌到喉头,叫他说话都哽咽:「掌门……护我突围……带给……小姐……有句话……」   他竭力将头抬起一点,仿佛想要尽量贴近霓漫天的耳朵:「……仙界……不可信……请小姐……照看……蓬莱……」   照看蓬莱……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走前的话:如今蓬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凡走错一步,都会遭致灭顶之灾。如今蓬莱有你照拂,事情的轻重缓急,你需心中有数,再不可妄为,明白么?   一番叮咛,终成了遗言。   爹,你果然是料事如神……连你自己,都成了这算计的一步!   霓漫天的嘴唇抽搐了几下,终于被生生逼出了眼泪。   白子画坐在案前正出神,突然听见绝情殿结界异动,他猛然回神,一掌挥开雕花门,人已飞身出了门外。遍览一圈,他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然而再回身,却见雕花门上竟赫然以镖钉着一片纸,看上去像是什么字条。   剑目一凛,他将那镖与字条摄入手中。那飞镖看起来样式颇为奇特,好像有些眼熟,展开字条,却见上面写着一首奇怪的七言诗。   罗裙喋血凤孤鸣,   仙语扰扰悲九君。   千年绝壁生双竹,   东方犹奏地方音。   这首诗写的玄乎诡异,所言虚幻莫名。白子画想不通什么人会大晚上跑来给他看这么一首不伦不类的诗。他把这诗句在心里过了几遍,又拿起那飞镖看了看,突然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怔住!   悲九君,悲九君……   这飞镖,似乎正是当年拴天链宿主壶丘海尘丢失的那枚「九君子」。   再看这诗,「罗裙喋血」「仙语扰扰」,说的难道不是当年长留处死钟不疑的事吗?   鸣冤吗?   又看后两句:   千年绝壁生双竹,东方犹奏地方音。   千年绝壁生双竹……   生双竹!   双竹一个生,正是一个「笙」字!   白子画觉得心脏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   那么,东方犹奏地方音呢?   地方音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东方犹奏地方音呢?   东方……地方……   他突然想起花千骨那天的话。   「师父,流光琴……可能还在长留……」   东方……地方……   东方流光琴!   地方玄镇尺!   东方犹奏地方音……   难道,他们还在长留吗?   白子画僵在原地,不相信这就是自己苦苦找寻的答案。   霓漫天不知道仙界处于什么考虑,还是派人将霓千丈的尸身送还蓬莱。看着父亲面容安详、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冷的棺椁中,她竟然生出一瞬间的幻觉,仿佛自己根本就停留在上一世父亲身亡的那一天,时间并没有前进。那一刻她便知道,她所有的小性、撒娇,还有那些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宠爱和守护,就要永远地随这棺椁埋葬了。   人们总是相信轮回,相信再一次定会不一样,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她还是在做同一个噩梦呢?   蓬莱沉浸在巨大的、肃穆的一片丧白之中。蓬莱弟子依照礼制服丧,而他们那位年轻的新任掌门,则一直跪在灵堂守灵。她一身惨孝,脸和衣衫一般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眼圈肿的吓人,眼里却已干涩无泪。她就这么在灵前守了三天三夜,不发一言,甚至连身体都没怎么挪动,只是微微垂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盆中燃烧的灰焰,见那火焰小了,便鞠一抔黍稷梗置入火盆中继续焚烧。   众弟子一波一波进来叩拜行礼,却无人敢上前扰她。她明明比所有人更有理由呼天抢地,却偏偏一滴泪再流不下来。   三日期过,霓漫天便在大殿聚了最可信的几位长老,将那鲜艳的掌门宫羽和掌门印鉴置于殿上。   「诸位师伯师叔,先父离开蓬莱之时,将掌门宫羽与印鉴留于我,这些时日漫天为代掌门执蓬莱内事,全仰仗诸位长辈持助。如今先父遭人设计亡身,漫天必血此仇。此行凶多吉少,所以特交出掌门身份印鉴,还请诸位长辈能荐一人代理蓬莱事务。」   此言一出,众长老皆惊,一人忙劝道:「掌门,如今大势当前,蓬莱必须有掌门主事,不然人心涣散,怕是……」   「是啊,掌门,先掌门身故之事,显然不是一派所为,蓬莱现在独木难支,以蓬莱之力对抗仙界根本不现实……」   霓漫天冷然看着众人道:「先父的伤漫天已经探过,凶手都是谁我心中有数。漫天明白诸位长辈的心思,只是,我身为蓬莱弟子,掌门遇害而漠视,是为不忠;身为女儿,先父枉故而不血仇,是为不孝。若要如此不忠不孝,漫天也无颜继续为蓬莱掌门,」见众人脸上都挂了愧然,她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们的担心,此事,我一人带四个弟子去便好,无需蓬莱徒众追随,绝不牵累蓬莱。」   几个长老集体怔住。   能够置蓬莱掌门于死地的人,仙法修为断不会低,她一个人,岂不是羊入虎口么?   看着众人面面相觑,霓漫天不再多言:「言尽于此,漫天先走了。」   「掌门,你真的要去吗?」背后是一个长老忧虑又郑重的声音。   霓漫天顿了一下,没有开口,只是缓缓离开。   「阿婆,这是七个轮界碑的地图,还有,开启的位置,」霓漫天将麂皮卷轴递给阿婆,「蓬莱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如果我回不来,请阿婆在北斗七星归位的时候开启轮界。」   老妪颤抖着接下麂皮卷轴:「回不来?漫天小姐你什么意思?」   霓漫天看着老妪,眼里却是死一般的了然:「阿婆,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很失败,我不想再继续这样失败下去了,想让自己找回最初的尊严。」   「漫天,你赢不了他们的,先掌门那么做,就是为了漫天小姐你能够好好活着,若你父亲知道你要走这样一条必输之路,心怕是会疼死的。」老妪跪下来。   霓漫天凄然笑笑,一滴泪却滚下眼角:「……我失去了师父,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孩子……最后连我爹也走了。阿婆,如果我还继续忍下去,继续这样活着,我觉得自己,就太可怜了……」   老妪泪如雨下:「我怎么能让你去?我如何和先掌门还有夫人交代啊……」   她躬身将老妪扶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淡释然的笑:「阿婆别担心,是不是必输之路,此时论断还为时尚早。我这么多年在长留修习,不是白待的,即便最后是输,他们也会付出极高的代价。」   不再看老妪眼中的凄楚,霓漫天换上雪白的夜行衣。佩上广陵剑,她带了四个修为上佳的贴身弟子,借着夜色离开了蓬莱。 ☆、复仇者   天边泛起淡淡的丁香紫,长白山山门前,守山弟子已经停止了巡夜。长夜即将过去,几个人正是昏昏欲睡之时。   然而就在半梦半醒间,四个白衣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未等他们转身反应,长剑已割上各自的喉咙。血光闪过,几个守山弟子悄无声息间尽数倒地。   四个白衣人犹如鬼魅一般在前面开路,霓漫天手持广陵剑,目光冷如星夜,一步一步走在后面。   正是昼夜交界的光景,长白山大部分弟子都在睡梦中,一行人长驱直入,直到临近长白山正殿,才撞见一群巡逻弟子。   「什么人胆敢擅闯长白?」巡逻弟子纷纷宝剑出鞘对峙道。   霓漫天面无表情道:「掌门晏越现在何处?」   其中为首的弟子见对方来势汹汹,厉声喝道:「区区几个毛贼,也敢直呼掌门名讳?」语罢,剑锋已直奔霓漫天而来。   只见一道白光掠过,这弟子持剑刺出的姿势只顿在半空中,待众人反应过来,才发现霓漫天已经瞬身到他的一旁,他的脖子上,鲜血高高喷射而出,然后人慢慢地倒下去。   太快了!   周围的长白弟子眼见此景,已然吓得僵住。这些巡夜弟子本身修为参差不齐,在长白山的日子,何曾见过这等速度,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战还是该逃。   「我再问一遍,晏越人在何处?」霓漫天面不改色,剑上血光森森。   其中一个长白弟子仿佛吓破了胆,结结巴巴道:「在……在后殿……」   霓漫天背对他们缓缓离开,背后传来一阵血肉模糊的声音,几个长白弟子全部死在白衣人剑下。   晏越正在后殿入定间,便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近。他突然睁开眼,只听一声闷响,殿门已被强大的仙力破开,然而他已经从蒲团上猝然升起。   「晏掌门。」霓漫天缓缓走进来,雪白的衣衫上溅了一些长白弟子的血迹。   「霓漫天?」晏越看到她死灰般的脸和手中佩剑,只惊了一瞬,心里便已明了。   「晏掌门欠的债,还需自己偿还。看在曾经我尊称过你一声师伯的份上,你自己动手吧。免得死在晚辈手中,辱没了你一世英名,」霓漫天看着他,语气淡淡道。   「我知道,我欠你父亲一个人情,可如今大势当前,蓬莱海域发生异动,十祭又接连死去,蓬莱所作所为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仙界存续。」晏越语气中正,毫无惧色。   「仙界存续?」霓漫天冷笑,「疑邻盗斧,莫须之罪,你们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如今十祭都要被杀光了,你们可曾找到凶手?」   晏越眼中精光闪过:「十祭死伤过半,可只有你霓漫天虽然失去了玄镇尺,却依然活了下来。你到底是怎么生还的,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们没有攻蓬莱,已是念了往日旧情,你倒自己送来门来?」   「杀父之仇,还敢和我提旧情?你们这样的人,怎么有脸活在世间?」霓漫天厉声斥道。   晏越恼羞成怒,索性聚了仙力,强大的掌波翻涌而来。他毕竟是一派掌门,修为深不见底,顿时整个殿阁都被掌波震碎,露出青灰色的天际。   那掌波滚着巨大的漩涡奔她而来,霓漫天一下闪身避过,漩涡似长了眼睛,犹如长鞭一般追她而来。霓漫天在空中不断地上下跳跃,一下一下轻巧地避开漩涡的攻击,却渐渐逼近晏越的身体。   「不好!」晏越见她速度极快,以至于他的目光要把她跟丢了,只觉脑后冷风一闪,他猛得转身,然而霓漫天已落在他面前,广陵剑「噗」的一声从他胸口刺入,穿透他的身体,又从背后穿出。   「你……」晏越做梦都没有想到,霓漫天居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贴身而上,直接用剑杀他。血很快染红了他竹青色的外袍,他的眼中却是一片不甘与难以置信。   「想不到……长留……还是教出了……一个……妖孽……」他的嘴角不断涌出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汩汩淌落下来。   霓漫天手持广陵剑,看着他一字一顿:「这病入膏肓的世界本就养不出真正的仙人,养出的,都是妖孽……」   晏越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仿佛还想辩解,霓漫天却猛然将剑抽出来。被洞穿的胸口血如泉涌,晏越腿一软,轰然倒地。   霓漫天一手握剑,一手以仙力摄住晏越的尸体,飞身落回大殿。长白弟子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已经纷纷赶出来聚在大殿前,却见一白衣女子从天落下,他们的掌门被凌空扔下来,已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霓漫天一手持广陵剑,缓缓走向山门,剑上新鲜的血迹顺着剑身一滴一滴往下落。四个白衣弟子肃然跟在她身后。见她走近,长白山弟子竟然吓得后退了几步,自动让出一条通往山门的路,却没人敢上前拦她。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见她的身影即将消失,终有醒神过来的长白山弟子问了一句。   白衣女子没有回头,只有修罗般的声音,随着清晨的风萧萧而来。   「蓬莱,霓、漫、天。」   阿朵荡着一双脚丫子,坐在高高的牌楼上,不时俯瞰远处来来回回的长留弟子,然后在面前的纸上划两笔。   「公主?公主?你在哪儿呢?」安喜猫着腰站在牌楼下面四处张望,压低了声音唤她。阿朵见状,便把牌楼边缘一颗小石子踢下去,石子不偏不倚刚好打到安喜头上,他这才发现这个小祖宗正坐在自己头顶上。   「公主你坐在这儿干吗?」安喜不明所以挠挠头。   「你,上来。」阿朵晃着脚冲他勾勾手。   安喜这才纵身一跃,飞身上了牌楼坐在她旁边,看着她面前的纸上画了奇怪的宫物图案,旁边还有一些「正」字。   「公主你又在做什么?」安喜抓头。   阿朵狡黠一笑:「我在看帅哥啊。」   安喜听罢差点从牌楼上跌下去,什么?看帅哥?   「你看,」阿朵如数家珍一般把那张画了「正」字的纸展开在安喜面前,「这来来回回的长留弟子,每个人都配了宫物,从宫铃到宫石,如果有长得帅的,我就会在对应的宫物前划一笔。」不等安喜表达意见,自己先特别享受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宫花和宫玉的帅哥多啊,宫石这个级别净是长老级别的老头子,要不是有世尊和儒尊撑着,真是要全军覆没了。」   安喜无语:「公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做这个?」   阿朵挑眉,明明挂着笑的眼里却是无尽的虚无怆然:「不然呢?让我去制定作战计划?还是去当肉盾?当靶子?」   安喜哑然。   阿朵不再看安喜,而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回的弟子,嘴里笑意不减:「你说我父皇是不是傻?以为送我来修仙就能寻一条生路,谁知道这边打得更热闹!」见一个仙气飘飘的弟子走过去,她十分潇洒地继续在那张纸上划了一笔,摇头晃脑道:「今宵有酒今宵醉,牡丹花下也风流。阅尽天下好颜色,不怕黄泉路不休。」   她吟得恣肆,安喜却听得字字如炸雷,他突然侧身扶住阿朵的肩膀,脸上是郑重地表情:「朵公主你不要胡说。有我护卫你,我还没死,你怎么会这么轻易死?」   阿朵慢慢敛了笑,看着这个小护卫,默默垂下目光,眼圈瞬间红了一大圈。   「尊上……尊上救命啊!」长留山下通往正殿的路上,玉浊峰掌门温丰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上来,整个人吓得面无人色,后面只跟着几个贴身弟子。温丰予一向为人傲慢,这般狼狈的样子倒是很少人见到。   长留大殿,温丰予简直快哭出来。短短三日内,长白山、王屋山的掌门相继遇害,都是在晨曦将至时被人破门而入,一招取了性命。这两派掌门,都是仙界法力极高的人物,且当日对蓬莱都是下过杀手的,结果晏越被一剑刺穿了心脏当场毙命,王屋山掌门更是连脑袋都被砍下来滚出好远。联想到蓬莱那个女孩子一直以来的身手和经历,同样当日对霓千丈下了杀手的温丰予哪里还待的住,只得连夜逃来长留山寻求庇护。   听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苦诉,白子画沉默了很久,突然偏头对笙箫默道:「师弟,当日决议对蓬莱如此处置,本想到可能会有这样一日。我只是没想到,师弟教出来的弟子竟到了如此程度,此事,恐怕还要师弟亲自了结。」   温丰予听罢此言,这才想起来霓漫天和笙箫默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顿时像发现了救星一般赶紧帮腔道:「正是正是,那霓漫天一身奇诡身法,我们都不是对手,如今怕是只有儒尊您能拦住她了!」   笙箫默没有说话,只是一手银箫飞转,眼睛出神地看着前方,目光却完全失焦,仿佛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   「师弟。」白子画又唤了一声。   笙箫默收回了目光,忽然起身,径直朝殿下走去。   「师弟你做什么去?」摩严忙道。   笙箫默停步,却没回头:「如你们所愿,我去截住她。」   正在这时,一个弟子张皇失措的奔入殿中,连行礼都顾不得了:「三尊,那、那霓漫天杀上长留了!」   「什么?」众人听罢皆是一惊,连忙纷纷走出殿外。只见不远处,那个久未露面的女子一袭白衣款款走来,四个白衣护卫正在她周围奋力拼杀,上前的长留弟子一排排倒下去,血一道一道溅到她的身上,她却仿佛看不见一般,剑尖旁指,一步步走近。   还未等她走近长留大殿,落十一已带着一众修为颇高的弟子挡在前面。落十一眼神凌然,望着她喝道:「霓漫天,你身为长留弟子,竟然威胁师门,杀害同侪,还不束手?」   霓漫天轻蔑地瞥了一眼落十一,似乎连搭理都欠奉,目光却一下子揪出躲在长留三尊身旁的温丰予,不禁冷喝一声:「温丰予,滚出来!」   温丰予被她吼得一抖,这边落十一却已经出手了。   白光一闪!   落十一身边的一众弟子身体各自开始喷血,陆续倒在地上。霓漫天举着广陵剑,落十一整个人被剑穿透,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血顺着创口大片地晕开,犹如鲜红的靶心,霓漫天突然将他扬起来再狠狠甩出去,落十一的身体便冲着长留三尊飞了过去。   「十一!」摩严忙飞身而起,接住了落十一坠下的身体,却见他口吐鲜血,瞳孔已经涣散。   「你这个孽障!我杀了你!」眼见爱徒惨死,摩严疯了似的聚了掌波冲霓漫天打去,一道炫目的紫光闪过,却见霓漫天早已落在一旁,而她如何移动的,却根本没有人能看得清。   「师兄小心!」白子画对摩严大声提醒道,「她速度太快了,你跟不上她的!」   摩严见她瞬间就避开了他的掌波,又气又急,回头冲笙箫默大吼:「师弟!你教出这个混账,你还等什么!」   笙箫默攥紧了手中的箫,没有立刻出手,只是看着霓漫天,目光冷如冰窖,却又含着无尽的悲凉。   霓漫天握着剑,面无表情道:「我只要温丰予,你们不要逼我。」   白子画看了看笙箫默,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淡淡道:「今日我们都在这里,不可能让你得手的。」   「长留上仙,你何必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霓漫天讽刺地一笑,「若没有你们的默许授意,就凭他们,哪里敢对我爹下手?」 ☆、血色守护   白子画肃然盯着霓漫天,没有出声,眼里却是沧海桑田般的了然。   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直接默认了么?   霓漫天冷笑一声,突然闪身而上。摩严随即追过去与她对招,却在相触的瞬间吃痛,再一看,自己的袖子已经被广陵剑锋利的剑刃划开,小臂汩汩往外冒血。   摩严不禁退了一步,捂住流血不止的胳膊,眼里愤然又惊诧,他居然连她什么时候拔的剑都没有看清楚。   「念在你曾经是我师伯的份上,我留你一条胳膊。」霓漫天站在不远处,剑锋带血指着他,语气冷然道。   白子画连忙上前扶住摩严,手心聚了仙力替他止血。见长留两尊被转移了主意,这边霓漫天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挽剑,直指一旁的温丰予而去。   一道青光闪过,霓漫天的广陵剑在距离温丰予的一尺处被截住。笙箫默手中银箫正与广陵剑交锋,广陵剑的剑尖分毫不差刺入一枚箫孔之中。   温丰予这才看清霓漫天的目的,一时间吓得僵在那儿,连躲藏都忘了。   笙箫默缓缓抬眼看着她,沉沉劝道:「天儿,停手吧。」   停手?   霓漫天嘴角微翘,望着他一字一顿:「笙箫默,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可以拦我,唯独你,没有资格拦我。」   不疑,她父亲,哪一个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死去?他向来袖手旁观,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悲天悯人?   剑箫相触,声音清脆叮铃,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犹如闪电在空中交织,众人都目瞪口呆在下观战,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动作。   白子画只是定定看着空中激烈对招的二人,过往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闪烁,犹如链环般,一根根连结起来……   两道光芒飞舞一阵,却骤然停下,只见笙箫默与霓漫天对面站立,双方的武器同时指向了对方,距离身体只有不到一寸。   笙箫默的银箫突突冒着青光,他直视面前女子的眼睛,语气有压抑的痛楚:「天儿,停手,跟我走。」   「跟你走?你能带我去哪里?」霓漫天反诘道。   「能保护你的地方。」他面如雕塑,只有嘴唇在动。   能保护她的地方?长留仙牢么?还是蛮荒苦地?   「哈哈哈哈……」霓漫天突然大声笑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隔着这么多的鲜血,她要如何才能相信,他还有保护她的能力?   「太晚了……」她轻声道。   下一刻她的剑就刺入了他的右肩,剑尖没入血肉,血瞬间染上了他的衣衫。   笙箫默的银箫从右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霓漫天怔住了。   他没有同时出手,虽然他明明可以。   那银箫是他的贴身武器,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过手。   「师弟!」摩严的胳膊刚止了血,眼见笙箫默被霓漫天刺中,情急之下不禁喊了一声,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白子画拦住。   摩严惊诧地看着白子画,白子画只是无声无息地对他摇了摇头。   笙箫默仿佛感觉不到刺入肩膀的剑一般,眼睛盯着霓漫天眨都没眨。   「停手,跟我走。」仿佛最后通牒一般,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霓漫天握剑的手抖得厉害,刺入他肩膀柔软的血肉,这触感叫她心如刀扎,可眼前人迫近的目光又叫她气急败坏。   他究竟是多有自信,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自信她对他的爱能让她不忍心下手伤他?   「你知不知道……在你身上……我曾经……有多大的期待……」她的舌头抖得几乎咬不住字,目光悲怆,眼泪不停地流淌着,「师父?」   师父?   真是久违了。笙箫默想。   噗的一声,广陵剑的剑尖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肩膀,从肩胛刺出来,带着新鲜的血。   霓漫天突然后退一步将剑拔了出来,眼神决然的盯着他,目光里有凄凉、有痛苦、还有怨念……   然而,依然没有恨。   肩上血流如注,他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秒霓漫天突然飞身而起,再次奔温丰予而去。然而就在同时,笙箫默身形如燕,眨眼间就截住了她。   这一次,她在他的怀中,剑擦着他的衣袖刺了个空。他温柔地抱着她,亦如曾经那些最暖烈的夜。他的手有力地环住她的腰,霓漫天顿时觉得戾气全无,仿佛被摄了魂魄一般。   他眼神一凛。   咔擦。   霓漫天只觉后颈一阵锥心剧痛,突然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只有意识还在。   笙箫默瞬间已拗断了她的脊骨。   从此她身法尽废,连站立也不能。   霓漫天依然被他抱在怀中,却再没有支撑的力气,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广陵剑脱手坠落。   她死死盯着他的脸,盯着那个清俊的、天神般的面容。   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缱绻,那么多的绵绵情意,原来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   原来她爱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心之人。   后背痛如刀割,她的眼前慢慢黑下去,终于无力瘫在他怀中。   唯有最后的眼神,满满的,全是恨。   笙箫默抱着她缓缓落在地上,手掌微动,将地上的银箫和广陵剑用仙力摄回手中。   温丰予惊魂甫定,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蓬莱的四个白衣随从一时也没能从巨大的反转中回神,众长留弟子的剑已经纷纷贴上了他们的喉咙。   白子画这才淡淡开口:「先将她关入仙牢吧。」   「不劳师兄费心,我会将她单独关起来,」笙箫默出乎意料道,没有回头看众人,「我已将她的身法废除,她不会威胁到诸位了。你们不用担心。」   「她她她……她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该处决吗?」见危机解除,温丰予这会儿又得了精神,撑起力气大声道。   白子画眼神微动,语气沉静却暗含压力:「师弟,这些天她的所作所为你也看到了,恐怕我不能容你带走她。」   笙箫默听罢,缓缓转身面对白子画,一向微笑慵懒的眼中,第一次露出冷血般的杀气:「若想处决她,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   银箫随即脱手,在他前面快速旋转起来,青光大作,犹如壁障,壁障外的空间渐渐形成一个幻影般的漩涡。   笙箫默抱着霓漫天,消失在这道漩涡之中。   「师弟!师弟!」摩严简直懵了,他居然……   「子画,他疯了吗?」   白子画有些颓然地看着漩涡消失的方向,眼中无悲无喜,仿佛早知一般。   摩严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地看着白子画道:「难道……师弟对霓漫天……」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可是周围人几乎全明白了,「不……不会的……即便是……他也不会糊涂到将长留置于这种境地……」   「师兄!」白子画突然痛惜般喊了一声,仿佛要将他喊醒似的,「师弟与我们……早已陌路了……」   早已陌路?   摩严表情僵住。   白子画不再多言,拂袖转身离开,留下所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黑夜如漆,笙箫默飞在半空中,衣袂翩然。   他面如死灰,只是隔段时间用自己的脸去贴一贴怀中女子的脸,感觉她的脸上还有温度,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飞了多久,两人终于在一座偌大的石山前停下。   一手小心抱住霓漫天失去支撑的身体,笙箫默举起银箫猝然朝前射出一道光芒,正打在一块青石之上。光芒在青石上走出一个奇怪的图案,青石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漆黑的路。   笙箫默收了箫,抱着霓漫天飞了进去。   四周火光乍起,点亮了石山内部一片开阔的空间,犹如高阁广厦的正厅。岩壁上是大幅大幅的彩色壁画,似乎因为经年风化,壁画已有些褪色。   笙箫默俯下身子,将怀中的女子小心地放在地上,让她软软靠在自己身上。他轻轻抬起她的脸,用衣袖一点点擦掉她唇边的血渍,之后又为她输了一些内力,感觉她的仙力和气血终于平稳了一些。   仔细端详着她美丽却苍白如纸的脸,感觉着她已经断掉的脊骨,笙箫默突然咳嗽了一下,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地渗出来,滴在她的衣领上。   拗断她骨头的瞬间,他已急火攻心,只是潜意识里想着她尚未脱险,强撑着一股气力将她送到这里,这会儿终于再受不住,悲从中来。   她昏迷前的那个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多么赤裸的恨意!   笙箫默将霓漫天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吻着她的发,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她的发间,全身都在发抖。   天儿,你恨我吧……   可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没办法了……   纵然凭他之力,能保护她躲过仙界的围追堵截,可是,神界的追踪却是无处不在。   她不知道,那个身法正是神界追踪她的方式,成就她也毁灭她。他忍痛断她脊骨,便是为了除掉她的身法,至此神界便再难寻她。就算这世界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她依然可以安静的待在这里,不受任何纷扰,直到战争结束。   天儿,无论仙与神,都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你献祭。   你应该得到自由,你可以,得到自由的……   超越仙神的,自由。   将广陵剑轻轻放在她身边,笙箫默走出了石山,缓缓封上了石门。   他突然催动了全身的力量,跃出数丈高,一手握住银箫,在石山的岩壁上刻下一排奇怪的符文。银箫青光闪烁,犹如刀凿,飞沙走石间,每个符字都深深地凹下去。   符文写罢,笙箫默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流到这一排凹字中,将每个符字都注满。随着血渐渐流入符字的凹槽内,他的力量也在一点点流散,肩上原本愈合的伤口又重新出现,开始冒血。   到最后一个字被血浸透,一排符文突然红光大作,血红色的光芒犹如铺天盖地的纱幔,笼罩着整座石山,仿佛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他以他全部的神力,为她修筑这世间最坚实的堡垒。   只要他不死,则结界不灭。   可若他死了呢?   笙箫默忽然笑了。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若他死了,那定是一切结束之日,那时的她,也无需他的庇护了……   天儿,到了那个时候,若你知道我不在了,会不会念及往日我的好,能少恨我一分?   生而为神,死,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笙箫默捂住右肩上流血的伤口,转身缓缓消失在灰暗的夜色中。 ☆、天罗地网   仿佛从一个很深的梦境中醒过来,霓漫天感觉眼前微光闪烁,有一点凉凉的液体顺着她的嘴往里面流着。   她本能地动了动嘴唇,努力支起眼皮,看见一片大叶子飘在她嘴边,正把清水喂到她嘴里。   那片叶子并不大,那点水很快流干了,于是叶子一跳一跳地离开她的唇。   霓漫天这才看清,竟是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怪物,模样倒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孩子,穿着绿叶似的衣裙,背后是一双泛着淡黄色光芒的小翅膀,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那小怪物还没发现她已经苏醒,将那片叶子放到不远处的岩壁下面,接着岩壁的缝隙里漏出来的涧水,接满了,又小步跑过来准备喂给她,方才看到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啊!」小怪物被吓得轻叫了一声,又赶忙捂住了嘴,倒退了两步。   「你……你是什么人?」霓漫天防御般问道,只想确认这是不是幻觉。   那小怪物听她开口说话,舒一口气,脆生生道:「我……我叫罗莉。」   罗莉?   霓漫天微微皱眉,想要起身,却感觉后颈处一酸,除了两只手,胸脯以下大半截身子如同不存在一般,无半分知觉。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尚有感觉的手,看着这个牢笼般的石穴,慢慢回想起他抱着她时后背的剧痛,终于明白她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霓漫天像某种动物一样在地上奋力地爬行着,一点点爬到这个巨大石穴的边缘,抬起拳头狠狠砸着岩壁,直到手上鲜血淋漓。岩壁恢弘坚固,纹丝不动。   她凄厉地放生大哭,哭声在这空旷的石穴里一波一波回荡,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苍寂。因为脊骨断裂,霓漫天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支起身体,连撞壁自绝都做不到,也无法凝聚仙力,不能疗伤,更不要想自断经脉了结生命。头几天,她甚至绝食绝水求死,可九霄吐纳法却会在她体力不支时自行启动,源源不断从外界摄取灵力,维持她的生命。   当真是求死不能。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杀了我!」她对着空荡荡的石穴歇斯底里地大吼着,犹如疯癫:「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活着……为什么……」   她从来都是骄傲地睥睨他人,如今却叫她匍匐在地上,只能像虫子一样爬行,永远仰视这世间万物?   笙箫默,你真狠啊!   除了他,还会有谁,能这么了解她,以致将她摧毁得如此彻底?   上一世,她被千百只虫子日夜蚕食折磨,这一世,又让她像虫子一样活着。   果然,她生生世世,都和长留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共戴天之仇!   笙箫默静静地返回了长留。   聚集的弟子已然退散,长留一如平常,宁静得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见大殿里有光,笙箫默缓缓走上前推开大殿的门。白子画孤身一人背对着他,望着大殿上方的三尊玄玉座。   「师弟,你回来了……」听见门开的声音,白子画幽幽道。   「师兄是专门在这里等我?」笙箫默负手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你很惊讶吗?」白子画缓缓转身,语气平静,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笙萧默微微怔了一下,转而淡然一笑:「没什么可惊讶的。当年三尊会审,师兄将千骨从诛仙柱上救下来,自己却替她忍受了剩下的六十四根消魂钉。我记得当时师兄说,错了就是错了……」他目光坦然直视着白子画的眼睛,「如今,我带走了她。剩下的,自然需要我来承担,对吗?」   白子画的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悲凉:「师弟,你当真这么喜欢她?喜欢到,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笙箫默黯然一笑,反问道:「师兄走过同样的路,又有什么难猜?」   「所以,唯独她能在失去玄镇尺之后还活下来,也是这个原因么?」白子画字字如炸雷,却问得云淡风轻。   笙箫默眼神一凛:「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流光琴丢失的那天晚上,小骨在绝情殿,突然感应到流光琴的存在,就在距离绝情殿的百丈范围之内,可惜只有瞬间就消失了,」白子画认真看着笙箫默,「师弟,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笙箫默沉吟片刻,苦笑了一下:「原来师兄……怀疑我。」   白子画的目光渐渐冷下来:「是不是怀疑,师弟很快就明白了。」   他话语刚落,大殿四周突然飞出五个身影,将笙箫默团团围住。笙箫默定睛一看,正是剩下的五方神器宿主。   他心里咯噔一下。   不待他反应,五个神器宿主突然开始围着他快速奔跑,他们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圈光芒,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力圈。   他们竟然在汇聚五方神器!   笙箫默只觉墟鼎一阵悸动,这神器聚集的力量强烈地召唤着他墟鼎中的玄镇尺和流光琴。这些时日,他一直努力隐藏这两件神器的气息,可如今神力流失大半,他发现自己已经难以维系了。   随着五方神器汇聚的力量越来越大,笙箫默的墟鼎突然碎裂,他整个人闷哼一声滚倒在地,两道光芒已从他身体内飞出,与汇聚的五方神器聚在一起,幻化出原来的样子。   正是地方玄镇尺与东方流光琴!   「师弟可还有话说?」白子画肃然看着漂浮在大殿上方的七个神器,仿佛意料之中,语气决然。   摩严此刻也从殿后飞身而出,看着笙箫默倒在地上汗如雨下,眼里是不可置信地痛惜:「师弟你……」   笙箫默终于明白眼前这一切,他不再多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银箫轻指,顷刻间金光大作,叫众人不敢上前。金光犹如坚固的堡垒,将白子画与摩严屏蔽在外,笙箫默一路飞出大殿。   然而待他逃到长留大殿之外,才发现各派掌门和弟子居然等在那里,地面和半空中都是密密麻麻的陷阱和阵法。他的墟鼎虽然碎了,大半神力也附在那个结界上,可凭借神之身,这些人倒也难伤他。他手中银箫飞转,射出道道光芒,犹如利刃,与那些阵法频频相触,光波电闪间,阵法和宝器悉数被击飞。   「绞云锁!」白子画等人追出大殿,见状大声命令道。   只见八个长留弟子人手挥舞一根长长的铁索朝他打来。绞云锁是长留十分厉害的秘笈,以八卦为源,八条铁索分属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彼此的力量相生相克,形成完美的桎梏。平时一条绞云锁就足够将那最厉害的妖魔锁上百年千年无从逃脱,如今八条锁链全部祭出,怕是可锁天地日月。   操纵绞云锁的弟子训练有素,他们早先就埋伏在此,知道自己面对得可能是强大的神界之人,都不敢怠慢。可看清了那被绞云锁缠上的人,这些弟子却都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自家三尊之一的儒尊么?   三尊居然在打架,有没有搞错啊?弟子们都有点懵了。   正在混战之际,五方神器中的浮沉珠宿主温云絮却已经悄然来到了一旁,将那浮沉珠祭出。浮沉珠借法自然,有操纵风雨雷电之力,顷刻间,天上已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笙箫默此时已经被两三条绞云锁缠住手脚,待这些弟子迷茫之际,他的银箫已将他们全部弹开。然而操作锁链的人暂时落了下风,那绞云锁却十分厉害,触到肉身瞬间就紧紧勒上去,叫他难以甩脱。笙箫默只得拖着这几条锁链奋力突围,动作却迟缓了许多。   说时迟那时快,温云絮突然操纵浮沉珠将满天雷电向下一引,只见天上一道耀眼的光芒划过,电光犹如一条百千丈长的银色蛟龙,直奔笙箫默而来。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银色的火焰顷刻吞没了他的身体。绞云锁被覆上雷电,犹如一片密集的小闪电一般继续击中他,响起一阵刺耳的噼啪声。   雷声响过,笙箫默已然倒在地上。他被天雷打中,身上冒着滔滔火焰,像一尊燃烧的雕像。   原来,他们打得是这个主意……   笙箫默吐出一大口血,那银箫还被他握在手中。他已然重伤,却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那依然缠在身上的绞云锁,努力想要朝前走。   「他……他居然还活着……」温丰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绞云锁缠住,被天雷打中,他居然,还能站着走路?   神界之人,真有不死之身么?   「抓住他!」几派掌门见状大喝道,一干弟子再次冲上前,拖住了绞云锁的另一端,合力将他往回拉。笙箫默不敌众人之力,被一路拖行在地直至诛仙柱下,几个弟子拉起绞云锁将他吊上诛仙柱。   砰砰,只见几声脆响,诛仙柱上突然火花四溅。   笙箫默身上金光闪烁,一条胳膊已经脱了桎梏,他竟然用神力将绞云锁崩断了!   断掉的半截锁链还缠在他的一条手臂上,手臂已经鲜血淋漓。   糟糕,他还要逃!   就在此时,只见白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没入血肉的声音。   玄镇尺突突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已经被生生打进笙箫默的胸口,穿透他直接刺进诛仙柱中。而玄镇尺的另一端,握在白子画的手里。   笙箫默吐出一大口血,双目微怔,看着近在咫尺的白子画的脸。   白子画看着他,眼里是浓重的哀伤。   想不到,最后这一击,居然由他亲自给他。   「师兄……」他望着他无力地唤了一声,苦笑了一下,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   他喊了他千年的师兄,于是这一千年的时光,便停在了刚开始的那一刻。   玄镇尺不断地闪烁着,绝对的封印之力将他仅有的神力层层封住,血顺着伤口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顺着露在外面的半截往下一点一点地滴。他被这神器钉在诛仙柱上,再没有力气对抗绞云锁的力量,几个弟子将余下的绞云锁缠上他的手足,一圈圈绕上诛仙柱,将他呈大字牢牢缚住,半点也挣扎不得。   眼前是洗也洗不干净的血,犹如厚重的帘幕缓缓垂下,将最后一点光芒也挡在他的视野之外。   然后,便是永恒的黑暗…… ☆、黄雀在后   罗莉一直远远看着那个伏在地上女子,看着她从惊骇、发狂、恸哭到绝望,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一动不动。人真是一种她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他们一时脆弱如纸,一时又坚如磐石。   见她不再动弹,罗莉才敢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轻轻拨弄她的脸,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拨弄了她两下,看她没什么反应,罗莉又大着胆子轻轻拉了拉她的头发。   她睁开眼睛无力地看着她,目光一片浑浊。   罗莉赶紧后退两步,虽然知道她根本没有能力伤害她,她还是有些畏惧。   「你说……你叫罗莉?」霓漫天呆呆地看着她,声音虚浮道。   看她主动和她说话了,罗莉有点激动,赶忙点点头:「对,罗莉。」   「你是妖魔?」   罗莉摇头:「不,我是花精,茉莉花精。」   语罢,她挥手施法,像跳舞似的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周身泛起银白色的光芒,一朵娇嫩柔美的白茉莉花出现在她的手中,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新鲜,还带着小枝儿。   霓漫天看着她手里的花朵,表情有些软下来。   「送给你,」罗莉似乎对自己的法术十分满意,露出一个清澈又调皮的笑,把这朵花献宝似的捧到霓漫天眼前,也不管她接不接,干脆跳到她的肩膀上,将花别在了她的发间。   「很漂亮哦!」跳下她的肩膀,罗莉一副自我欣赏的表情,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杰作。   霓漫天被她这一连串自来熟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可她那毫不掩饰的开心和笑靥却让她无法拒绝。   见她只是愣愣看着她,似乎并没有生气,罗莉继续好奇地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霓漫天微微摇了摇头,表情垮下来,却不开腔。   罗莉有些沮丧,这个姐姐长得很好看,却受了这么重的伤被人送到这里,外面还加了极厉害的结界,看上去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奈何她不愿意说,她也不敢多问了。   「那个,姐姐你饿不饿?我变好吃的给你。」罗莉拍拍小翅膀,飞到远一些的地方,然后略略施法,那白光又开始闪烁,一片流光溢彩。只见不远处的地上开始冒出一个小芽,随着她的飞舞和法术,那小芽一点点长大,长成了一棵树,发芽、抽枝、散叶,最后开出了许多小小的白花,白花凋谢满地,枝头便结出了一个个青色的果子,那果子又迅速长大,最后长到和鸡蛋差不多大,罗莉手中的光芒才逐渐消失。   「大功告成!」她兴奋地报告,拍着小翅膀飞到那枝头,把最大的几个果子摘下来,抱到霓漫天面前,殷勤地递一个给她,然后自己也吧唧吧唧地啃着,吃的香甜无比。   罗莉啃完了一只,才发现霓漫天只是拿着果子发呆,并没有吃。   「怎么,不敢吃?怕我谋害你啊?」她满嘴汁水,开玩笑道。   「这是什么?」霓漫天端详着这果子。   「这叫薜荔,又酸又甜,顶好吃的,」罗莉卖力地推销,「你尝一口就知道了。若是喜欢吃,我每天都可以种给你吃。」   霓漫天迟疑着咬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她倒是没有夸张。   「这是哪里?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里叫蚩尤遗址,」罗莉说起来似乎十分骄傲,「据说上古时候,诸神在这里打了很大的一仗呢!你看看这岩壁上的图画,画的就是那场大战,是不是十分壮观?」她的小手指着岩壁上几乎褪色的壁画。   霓漫天勉强抬头,看着周围确实有很多壁画,画着半人半妖的一些生物,拿着武器,似乎正在十分激烈地战斗。   「我一个人在这里都呆了几百年了,无聊极了,好不容易终于有个人来陪我了,我顶开心呢,」罗莉见她终于有了些兴致,一屁股干脆坐在她的手边,抱着膝盖看着她的脸,「你呀,什么都不用担心,这里有水喝,有果子吃,保证你不会饿到渴到。送你来的人,还在外面下了一个很厉害的反结界,就算天神来了,恐怕都进不来。」   「反结界?」霓漫天愕然。   「对啊,反结界和一般的结界不一样,在反结界内的人想要突破结界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在反结界外的人想要冲破结界进来,却比登天还难。」罗莉耐心解释完,大手一挥,豪气道:「这里被下了反结界,就算外面天塌地陷,我们也安全的不得了。」   送她来的人?那无疑是笙箫默下的结界了。   下一个这样的反结界,是怕那些人来杀她吗?   他这又是何必呢……霓漫天悲凉地想。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出去?」罗莉笑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话,「怎么可能?这里是蚩尤遗址诶,那可是非常隐秘的地方,如果不知道门径,是无法进出的。」   「再说了,」她一步跳到她身上,像个小大人似的正色道:「你都伤成这样,路都没法走,出去了不知道多危险呢!」   霓漫天颓然将脸贴在冰冷的地上。罗莉说得对,她现在即便出去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天罗地网等着她。与其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何不在这里安静地待着?   外面就算山崩地裂,也不关她的事了。   能活着,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笙箫默慢慢恢复了意识。他勉强睁开眼,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胳膊本能地动了一下,引得一阵锁链的晃动,倒让周围巡查的弟子吓了一跳,都不自觉握紧了剑。   定了定神,笙箫默这才发现自己被缚在诛仙柱上,那柄玄镇尺还深深没入胸口,血迹已经干涸,胸口是钝钝的坠痛感,动一下却撕裂般的疼。手足被绞云锁缠住,几乎没有知觉,神力被封死,让他只能沉沉喘气。   眼前是熟悉的长留广场,最高处是曾经长留三尊的位置。他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在这个角度俯瞰这片地方。   白色的身影走近,摒退了周围所有的看守弟子,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   「为什么是你?」白子画声音平静,眼里却是无从掩饰的悲凉。   笙箫默虚浮地一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的声音已经没什么力气。   「真正怀疑你的时间……并不长……」白子画淡然道,「等我怀疑你的时候,才发现,所有这一切,终于可以连成一条完整的线。」   从他收霓漫天为徒,授她那般敏捷的身法……到金面人出现搅局,他顺势提议选拔十祭,将神器从各派重兵把守的秘处转移到十个修为远不及他的弟子身上……再一个个取走……一步一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催动怀羲与隹渊的经脉逆行杀害他们,取走神器,放眼整个长留,其实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力量。」白子画苦笑。再是掩藏手法,能杀害「十祭」的修为,嫌疑范围其实已经不大。   只是当时,谁又敢怀疑长留三尊呢?   「结果隹渊看见了你,你直接折了他的颈骨,所以他死的时候才会有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做梦都想不到,长留儒尊会对他下手……」白子画一字一顿,冷绝地复盘全部真相:「钟不疑怕是听令于你,她的死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吧?壶丘海辰脖子上奇怪的伤口,也不是被什么锐器所伤,而是你的光刃,对吗?」   当年花千骨被处刑时,笙箫默曾经祭出了焱天光,对抗杀阡陌与孟玄朗的攻击,二人虽不认得这法术,却因此无法攻入长留半步。后来兜兜转转,他与小骨终成眷属,杀阡陌曾经还拿这事儿当笑话说。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子画虽不知那光芒到底是什么,但也知道定是厉害的法术,只是除了那一战,白子画从未见笙箫默在任何场合用过。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想不到……师兄连这个也猜得出……」笙箫默苦涩一笑,反而释然。   事到如今,他已是满盘皆输,回天乏力。   白子画却没有那般释然,眼中精光一闪:「可是,这不是师弟全部的真相……」   「你还想知道什么?」笙箫默不解。   「你藏匿霓漫天的真实原因。」   笙箫默无力地一笑,笑中有种莫名的意味:「不想让喜欢的姑娘被你们处死,这个原因还不够?」   「如果只是这样,你何必要断她的骨头,将她藏得如此隐蔽,半点气息都没有?」白子画眼中疑虑不减。能对所爱之人下这样的手,必然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那你以为是什么?」笙箫默定定看着他。   「她的身上,有不可知的力量。」白子画很厚道地亮了底牌。   笙箫默眼神微动。   正如他说的,一起走过的路,又有什么难猜的谜?   「你藏匿她,而不是和她一起对付仙界,显然,你不愿意她使用这个力量。」   笙箫默轻轻闭上眼,语气有种无法掩饰的决然:「愿意怎样想,怎样做,是你的自由……我至今日,不过咎由自取,无话可说。」   白子画心下黯然,面对这个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人,他也再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阿朵与安喜藏在树丛背后,看到白子画离开,两个人才缓缓探出身来。   「安喜,你真的确定,他和那位漫天姐姐,就是当年救你和你娘亲的人?」阿朵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少年小声道。   安喜肯定地点点头:「我真的确定。」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可能救人的!漫天姐姐不知道在哪儿,儒尊他……这各派弟子来来回回巡逻,你有多少把握能躲过?」阿朵十分怀疑。   安喜有点发虚,却出奇地固执:「可他是好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好人坏人,是你们分得清楚的?」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阿朵和安喜吓了一跳,惊恐地回头:「逆言师兄。」   逆言却上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二人安定下来,躬下身子与他们藏在一处,语气有些不屑:「就凭你们两个还想救人?」   阿朵一听不乐意了,亮起小拳头:「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逆言一笑:「现在你们救不了儒尊,救一下霓漫天倒是有可能。」   「你有办法?」安喜有些激动道。   阿朵半信半疑:「我们连漫天姐姐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救啊?」   逆言悄悄耳语道:「你们去蓬莱仙岛,找心乐婆婆,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可能有办法。」   「心乐婆婆?那是什么人?」阿朵不解。   「她是漫天的贴身侍仆,却是个不简单的人。」   「可我们怎么脱身呢?」安喜挠挠头,「长留整个都戒严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逆言笑:「我既然告诉你们这法子,自然能帮你们脱身。」   阿朵和安喜皆兴奋不已。   三人悄无声息地溜到山门附近,逆言飞身上前,砰砰砰几下,利落地将几个守山弟子打晕,冲躲在后面的二人招手:「快走。」   二人赶紧溜出了长留。   「哎,逆言师兄,你……干嘛帮我们?」离开之时,阿朵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闹清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逆言翻个白眼:「不想去啊?那我叫人了。」随即做出一个要喊人的手势。   「哎哎哎!」阿朵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差点把他扑倒,「你这个人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我们去还不行吗?」   逆言大笑:「快去快去,往北御剑三日左右就到。」   「多谢师兄!」安喜抱拳,拉着阿朵转身御剑而走。   逆言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冷笑。 ☆、顺手牵羊   「什么?他们居然将漫天小姐秘密囚禁起来了?这可是真的?」老妪听了阿朵和安喜带来的消息,震惊不已。   阿朵点头:「自然是真的。观微都找不到。」   老妪冷脸唤出一座水镜,略施法术,水镜果然空空如也。   「好厉害的结界,」老妪不禁感叹,随即狐疑地看着他二人:「你们既是长留弟子,为何还要与老身通风报信?」   阿朵看看安喜,却见他不卑不亢地拜了一拜:「心乐婆婆,晚辈安喜,小时曾经得漫天姐姐和那位儒尊相救。阴差阳错,竟然又在长留遇见恩人,却没想到已是物是人非……」语罢便将那段故事大略讲了一番。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比仙界那些虚伪冷血的家伙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老妪声音柔了些,「若不是非常时期,老身定将你留在蓬莱教习,将来必有大出息的。只是现在,老身要先去寻到漫天小姐才是。」   语罢,她转身去了霓漫天空落的房间,自从霓漫天那日离开蓬莱,这房间再未有人进去过。   老妪在卧榻上细细找寻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根什么东西。   「心乐婆婆,这是?」阿朵不解。   老妪点头:「这是老身在漫天小姐的卧房找到的一根发丝,」她嗤笑,「以为加了结界我就找不到,未免也太小看我蓬莱了……」   她来到一间冷僻的密室中,挥手施法,只见密室中的法坛上猛然腾起熊熊烈火。她默念一个诀,然后就将这一根发投入烈火中。   噼啪一阵响声,火中竟然闪现出霓漫天的身影,能看见她伏在地上安睡,周围有明明暗暗的壁画……   幻影闪烁了一阵就消失了,只剩下烈火依然烧灼不熄。   「老身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老妪胸有成竹道,「长留儒尊真不简单,居然把漫天小姐藏在这地方。」   「在哪里呀?」阿朵好奇道。   老妪并没有回答,只道:「你们能来告诉老身这件事,对蓬莱也是有恩,还请今日两位先在客厢歇息。」   阿朵和安喜是分别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的,等他们清醒过来,两个人已经被捆了个结实拖到蓬莱的正殿。   阿朵都懵了,这蓬莱待客的态度也太迂回了吧?先好吃好喝伺候着,再趁你睡着了拎起来打一顿?   「老身只道你们是好心救漫天小姐,谁知道竟是两个狼心狗肺的奸细!」昨日慈眉善目的老妪立于殿中大怒道。   阿朵哑然:「奸细?婆婆何出此言?」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老妪斥道:「老身刚得密报,长留与众仙派已经赶往琼矶山,那正是漫天小姐的藏身之处。长留没能力探知到此地,竟叫你二人诓我用天眼火坛来寻找,如此居心叵测实在可恶!」   她随即唤了弟子:「把他二人沉入海中!」   「等一下!」阿朵情急之下大喝,「心乐婆婆,什么琼矶山?什么天眼火坛?我完全没听懂您在说什么。」   「昨日那法坛便是天眼火坛,」老妪冷冷道,「这是我蓬莱秘宝,将对方身上的一个物品投入火坛,便可追踪到他的位置。只要人还在六界之中,无论用了什么法术掩藏行迹,都找得到。昨日老身已探知漫天小姐被关在琼矶山,本欲今日点验众弟子前往,却叫这帮仙界败类抢了先机。你说,除了你二人通风报信,还会有谁?」   阿朵听罢,惊讶不已,可略略一想便觉得不对,索性直言道:「心乐婆婆,昨日我们虽见到你用那火坛,但是你并未告知我们漫天姐姐的藏身之处。敢问我们又如何通风报信?」   老妪听罢有些迟疑,然而这迟疑只一瞬,她便道:「就算你二人没有主动通风报信,老身又如何知道长留有没有借你们的眼窥伺火坛上的幻象?如今只有你我三人见过那幻象,难道还是别人不成?」   借他们的眼?阿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妪也懒得再解释,厉声道:「将他二人拖下海沉了。」   几个蓬莱弟子随即上前将二人往下拖,安喜与阿朵奋力挣扎,正胶着间,阿朵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大声喊道:「我明白了!我们中计了!」   逆言无缘无故跑过来找他们,给他们指了这条路,又帮他们脱身,这一切毫无来由,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只是救人心切没有多想,如今想来,竟然是顺手牵羊之计。   「什么中计?」老妪听她此语,挥手止了众弟子严厉道。   阿朵索性将他们脱身长留一干事告知了老妪。   「如此说来,那个逆言特意助你们脱身,叫你们来找我?」老妪半信半疑,「可你如何证明,这话不是你为了逃命编出的谎话?」   阿朵心里已经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反而冷静下来道:「无论我是不是撒谎,漫天姐姐现在都非常危险,难道您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救她吗?若您不信我,不如将我关在蓬莱仙牢中,等你们救回漫天姐姐,便知道我是不是撒谎了。我总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老妪略一沉吟,肃然道:「好,老身就信你一次。来人,把他二人关入仙牢。」   晏唯诚孤身坐在房中,手里来回把玩着那长白山的掌门宫羽,眼神有些恍惚。   突然一阵敲门声,他猛然回神,不自觉打了一个机灵。   「谁?」   「行渠、行德求见掌门。」   晏唯诚无奈打开门,却见行渠、行德还有几位长白山德高望重的长老都候在门口。   他回到屋内坐下,冷脸将那掌门宫羽扔在桌上。   自晏越身亡,他作为长白山一直以来的掌门候选人,又是神器宿主,很快就被长白山众长老强行推上掌门之位。而成为掌门的第一件重任,便是被要求手刃凶手,为先掌门晏越报仇。   自配上这掌门宫羽,他再也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总是梦见自己被重重铁链锁于长白山的寒冰古道,尖锐的冰棱扎入他的身体,寒痛入骨。耳畔则是戒律堂长老的声音:「长白山弟子晏唯诚,犯□□之罪……愧对长白山……愧为掌门……囚于寒冰古道,永生永世受冰封穿心之痛……」   这声音绵绵不绝徘徊耳边,直到他疼得窒息时,才会猛然从这梦中惊醒过来。这梦魇夜夜犹如鬼魅缠着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掌门,」几个长老见他愣神,便唤了他一声。   晏唯诚回神,有些惶惑地看着他们。   「掌门,如今长留已经锁了笙箫默,又得了他那孽徒的藏身之所,正是为先掌门报仇的好时机,我等请求掌门遣长白山弟子一同前往。」行渠长老郑重道。   「请掌门下令。」众人齐声附和。   晏唯诚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压抑:「整个仙界,集结万人去追杀一个女子……」语气里是莫可名状的悲戚,「这样的丰功伟绩,你们愿意去便去,我是断然不去的。」   语罢,他干脆抓了那掌门宫羽扔在众人面前,不耐烦道:「若需号令众弟子,你们只管取了这掌门宫羽,就当没有我这个掌门。」   众长老听罢此言,皆面面相觑。那已故掌门是晏唯诚的亲叔叔,一直将他当成未来掌门悉心栽培,如今做叔叔的遭人杀害,做侄儿的却不愿寻仇,真真叫他们不可思议。然而这复仇之事本是晏氏的家事,众长老到底不敢随便接那掌门宫羽。   见众人有了怯意,晏唯诚淡淡道:「诸位前辈都回去吧,我累了……」   众长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悻悻都退下了。   晏唯诚将那掌门宫羽捡起来细细端详,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   他不愿亲自参与杀她,却也无力救她。   那个凄凉又疯狂的夜晚,像刀伤一般刻在他身上,耻辱又尊荣。   那一夜,她楚楚软语,唤的都是另一个人。   师父……师父……师父……   犹如魔咒,划得他满身伤痕。   她从来都那么骄傲,那么坚硬,连多看别人一眼都欠奉。可这么一个女人,居然会有那么温情柔软的时候。   她的羞赧妩媚,缱绻呢喃,只给他一个人看,却又完全不属于他。   不属于他啊……   这是他此生最深的罪孽,亦是最不后悔的决定。   即便是谎言、是假象、是深渊,可耻!可怜!可憎!却让他不能忘怀。   那是天意!如果他没有那么做,只怕这一生再不会得到她。   他不后悔!   漫天,若你早知道,你与他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当年种种,可会不同?   意识模糊间,笙箫默感觉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他睁眼,竟看见大批长留弟子正在点验集合,仿佛要出发去做什么事。   难道……   正在踟蹰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诛仙柱下。这个人说起来他不应该太熟悉,但实际上他却如此熟悉。   正是逆言。   「神君,别来无恙?」逆言微笑着看着他,嘴唇没有动,传音之声只有他听得到。   笙箫默微微抬眼看他。   尽管他现在无法动弹,可那冷厉的目光,依然刺得逆言有些不舒服。   哼,都落到这个地步,还当自己是正神么?逆言心下腹诽。   「神君真是高段,竟然将她藏在琼矶山的蚩尤遗址,还下了这么厉害的结界。仙界那帮蠢货如何想得到?」他嘴角微翘,「只是神君一番心思,不知道她是不是领情?」   笙箫默心里咯噔一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神君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逆言笑,偏头看了看远处集结的众人,表情如常,仿佛根本没有注意笙箫默,可那传音之语却清清楚楚飘入他的脑中:「我很期待漫天小姐与他们相遇,到底会发生些什么有趣的事?」   「他们是要去琼矶山?」笙箫默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一直隐隐不好的预感仿佛得到了证实一般。   怎么会?   可笙箫默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他!   「你竟敢这么做?」他怒不可遏。   「我有什么不敢?」逆言敛了笑,声音发冷:「当年你取拴天链失手被打伤,安排不疑顶替。可她的死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你试图藏匿霓漫天让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你这么做可对得起她的牺牲?」   不疑……   记得她被捕前夜,最后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属下遵命。」   自始至终,连多问一句都没有。   笙箫默缓缓垂下眼:「原来……你终究是替她不平……」   逆言颓然:「祈渊,你是正神,我只是下神,而不疑只是天君,为了最后的目标达成,你有资格让我们做替罪羊,有权力命令我们为你做任何事!但是,如果你因为私欲而要让这一切化为泡影,我绝不接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如今你叛神的罪名怕已坐实,仙界容不下你,神界更不会容你。待大计成,我自当禀明神界。到时不疑受过的痛苦,我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拯救   琼矶山下,已聚集了仙界近万人马,几乎所有的仙派都陆续赶来,唯有长白山和委羽山不在。   此时的琼矶山与往日不大一样,依然苍凉,却已被一层红色的光芒笼罩,看上去颇有些凄绝壮美。   一行弟子巡山一圈,这才看到背阳面的崖壁之上,写着一行奇诡的暗红色符文,这满山弥散的红光,正是自这一排符文间散发出来,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结界。   众掌门面面相觑,难不成蓬莱竟然还赶在他们前面了?   一个胆大出头的弟子试着用法器击打了一下这山壁,谁知只听一阵轰然,这弟子连同他的法器都被这红色的屏障重重反震回来,飞出老远。   果然是个防御结界!众掌门交换了一下眼神。   「再厉害的结界,终有短处。」温云絮随即唤出了浮沉珠傲然道,「寻常的仙法或许难于破除这结界,不知道神器的力量是否足够?」   「云絮不要妄动!」温丰予连忙喝止。   可是温云絮已经出手了。   只听一阵风呼啸着朝那红色的壁障飞来,犹如一簇无比锋利的风刃,只听扑扑簌簌一片响声,那风刃已切入结界。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所有的风刃突然被巨大的力量再次反弹出来,竟然出其不意地朝着众仙派飞来。   「大家快躲开!」   白子画随即劈出一道掌风,将那一簇风刃硬生生击偏了方向。风刃飞向了一侧的小山丘,竟然将那座小山几乎铲平。   温云絮吓呆了,这结界是什么厉害东西,竟然连神器引导的自然之力都能够反震!   愣神间,温丰予已经上前冲她大吼:「你疯了吗?还不退下!」   刚才这丫头莽撞的一出手差点误伤一片,若是其他派弟子真被她伤了,麻烦可就大了。   温云絮自知理亏,恼羞不已,却不敢再多言。她瞪了瞪那结界,气得哼了一声便退到后方。   望着这比磐石还要厉害的结界壁障,众仙一时都有些茫然。   不愧是神界的人亲自设下的结界,连神器在它的面前都无能为力。   白子画望着这血红色的光晕,忽然想起笙箫默被绞云锁拖上诛仙柱时的无力与彷徨。尽管他被天雷击中,被绞云锁缠住,但白子画总有一丝疑虑,觉得一切得手的未免顺利了些。   原来最可怕的力量、最棘手的防御,竟然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那个目空一切、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认真起来,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决绝。   这样的他,不该走到这一步的。白子画心中竟然微微有些叹息。   正在这时,逆言突然来到白子画与摩严面前,躬身行礼道:「尊上,世尊,弟子愿意一试。」   「你?你有何办法?」摩严怀疑地看着他。   逆言笑:「世尊,其实云絮师妹说的没错,再是厉害的结界,终有短处。俗语有云,『直则易弯,刚则易折』,依弟子愚见,这结界此处越是坚如磐石,他处必定越是脆弱如纸。」   「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现在,不就是不知道这脆弱的死门在何处吗?」摩严听罢,不屑地冷哼道。   「世尊勿怪,待弟子试它一试,或许就知道了。」逆言不慌不忙道。   罗莉覆在蚩尤遗址的石壁上,透过一个天然的石缝努力地往外看。   刚才她与霓漫天正在安睡,突然整个蚩尤遗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强烈地震了一下。两人惊恐不已,可霓漫天无法站立,她便飞到这缝隙处向外看。   「姐姐,外面突然来了好多人啊,黑压压的一大片,都带着武器,好像要攻进来似的。」罗莉立刻向她报告外面的情形。   「很多人?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样的人?」霓漫天登时警觉。   「嗯……有好多人,几千怕是有,都穿着素色的衣裳,大部分人还佩剑……」罗莉一边分辨着外面的情形一边道,「诶,还有两个首领……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不对不对,好像有好几个首领呢,不过这黑白二人看上去地位最高……」   一个白衣,一个黑衣?   着素衣,佩剑?   难道,是长留的人吗?   「为首的只有一黑一白?没有第三个人?」霓漫天迟疑道。   罗莉看了看,点点头:「嗯,就一黑一白,他们站在最前面呢,身后还有几个奇怪的大叔和老头子,不过站在后面一点……」   霓漫天皱眉。   他们竟然要对她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吗?   她眼中冷光一凛。   如果是长留的人,那一白一黑,便是白子画与摩严无疑了。   然而,笙箫默没来……   他居然不来……他竟然没来……   设下反结界,不愿和他们一起来追杀她,如果这是他的仁慈,如果这是他对她残留的情念……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可以那样漠然的看着一切发生,可以亲手折断他的脊骨,让她这样活着?   她不需要他的不忍他的逃避,哪怕下一刻就殒命于此,她也想痛痛快快地亲自问他一句,为什么?   她心中有些茫然又悲凉。   正在这时,霓漫天只听「砰」的一声,罗莉突然从半空石壁上直直栽倒在地,双目圆睁,却仿佛死了一样。   「罗莉,你怎么了?」霓漫天奋力地爬到她身边,用手戳一戳她。   罗莉眼珠转了转,又从地上起身,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事,可那眼神看上去却不大对,呆呆的没有一丝生气。   「罗莉?罗莉?」霓漫天被她这目光看得发毛,心里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罗莉似乎看不见她似的,犹如一个木偶在原地僵硬地走了两步,忽然拍拍翅膀飞到了蚩尤遗址的石穴天顶上,抬手祭出一道白光,朝那天顶劈去。   轰隆一声,那白光打在天顶之上,石块和尘土纷纷往下掉,霓漫天连忙往后爬到墙边,免得被那些落石砸到。   「罗莉,你住手!你做什么?!」霓漫天对着她大吼。   罗莉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不作回答,只是不断用那法术狠击天顶。很快,那红色的结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咔擦咔擦轻响。   霓漫天惊愕地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是不是被人操纵了?   该死!   本能想要聚集仙力阻止,可后脊一阵剧痛才让她想起来,她已经不能凝聚仙力了。   「罗莉!停手!快停手!」她拼命地大声喊着。   可罗莉充耳不闻,霓漫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断去攻击那个穹顶,直到「轰」的一声,那个穹顶被掀开了一大块。   久违的阳光从这个缺口直射进来,一时间竟然灿烂如最锋利的剑刃。   霓漫天哑然望着这豁口,这世界上最后保护她的壁障也破了。   她死死盯住这个洞口,又惊又怕,像一只警觉的蜥蜴。她不能站立,连武器都没有,惊惧无依之下只能随手抓过一块石头,随时准备砸向任何从这个缺口中入侵的生物。   「你在害怕呢……」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来。   谁?是谁在说话?   霓漫天惊恐地看着前后四周,却见一个朦胧的黑影渐渐出现。   「你是谁?」   「看来霓漫天小姐记性不太好啊,」黑影嗤笑了一声,「不知道那个十五年之约,您考虑的怎么样?」   十五年之约!   霓漫天仿佛遭雷劈中一般呆住。   众仙派只见那红色的结界突然从内部开始出现大片的裂纹,然后很快像琉璃般崩碎了一块,露出黑漆漆的豁口。   「结界破了吗?」大家惊呼。   逆言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收了傀儡术法,缓缓退了两步。   那个小花精果然不负众望,法力不高,打破这结界却已经足够了。   那漆黑的豁口,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一个迷阵,又仿佛一个陷阱。   也许是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众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那个女子血刃长留众人的场景。尽管此时她身法或已废除,可是仗着人多一窝蜂涌到这琼矶山的众仙,此刻竟然没有一个敢率先进去探查的。   白子画看了看众人,与摩严互换一个颜色,淡然道:「如此,我与师兄进去看看吧。」   说起来霓漫天还算是半个长留弟子,众仙派也乐得长留打头阵。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远处响起声如洪钟的女声:「长留上仙,是欺我蓬莱无人了吗?」   众人惊讶回首看去,却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妪,手持一杆精美发亮的红木杖,披着雪白的披风,面色冷厉,满头银发一丝不乱,威风凛凛凌于远方半空之中。而她的身后,则是数千蓬莱弟子,清一色的白色战袍,看上去风姿肃整,让人不禁敬畏。   「老前辈看着眼生,不知前辈名讳?」白子画看看这一众蓬莱弟子,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老身的名字你无须知道,」老妪并不领情,「长留上仙,你们欠蓬莱的已经够多了。今日,竟要对我蓬莱新掌门下手吗?」   白子画眼神微动。   王屋山这边一人出头道:「霓漫天杀害了长白山与王屋山掌门,我们是为仙界整肃门户。你这老太婆还不带着你的人退下,免得带累你蓬莱!」   老妪瞟了一眼那人,冷然道:「老身与长留上仙说话,岂容无名小卒打岔?」语罢她一举手中红木杖,只见一记红光闪过,说话那人顷刻间已化为一片血雾消失。   众仙大惊,不由得退后一步。   好厉害的老太婆!   白子画皱眉:「老前辈是要和我们兵戎相见吗?」   老妪收了红木杖,语气依然没有半分变化:「长留上仙,若不想兵戎相见也可以,容老身带走我家掌门,我可不动刀兵。」   「不可能。」白子画立刻拒绝了她的要求,「霓漫天还是我长留弟子,她犯下的罪行,需要容我长留处置。」   众仙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哼哼,长留弟子……神界的人都成了三尊,你们长留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敢妄谈处置?」老妪不屑冷笑,「长留上仙,既然你拒绝的这么干脆,那么,怪不得老身硬闯了!」   话音未落,那老妪举起红木杖,闪着烈烈红光已经打来。白子画腾身而起,横霜剑白光乍起,两道光芒已打在一处。高手对决,只相触瞬间便可探知对方深浅。白子画的剑锋只与那红光掠了一下,心下便是一惊。这老妪他从未见过,却少说也有千年修为,蓬莱竟有这样一位不知名的高手,当真是他没有想到的。   听得老妪此言,蓬莱众弟子也如得令一般,陆续布阵冲身而上,与众派打作一团。顷刻间光波散射,剑舞银华,两方打得不可开交。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彼此招招都是死手。   「蓬莱与众派在外面打得正热闹呢,」黑影似有些幸灾乐祸道,「霓大小姐,十五年前我曾经说过,现在的你,未必是十五年后的你。现在你的决定,也未必是你十五年后的选择……」   霓漫天死死地盯着他:「所以十五年前,你就知道……会有今日?」   「算是吧,不过那个时候,我只能知道个大概,」黑影微笑,「我也没想到,事情能到今日这一步……」   「所以,这根本是你们的局!一开始就是!」霓漫天大喊。   黑影摇摇头,仿佛委屈:「这你可冤枉我了,这都是你们自己做下的事,不疑和令尊是长留和众派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霓漫天怔然。   是啊,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害怕,因为猜忌,因为怀疑,自从那千年大劫的预言开始运转,所有人就变得疯狂!神界未至,仙界已经开始内部争斗,自相残杀!   原来这世间最厉害的不是刀剑,而是内心的恐惧。   这样的仙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这样的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把你的手给我吧,我就让你重新站起来,别怕。」黑影诱惑着迫近她。   「你别过来!」霓漫天再次后退了一步。   黑影顿了顿。   走到这一步,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东西吗?   「看来,你的内心还在摇摆啊,那我再告诉你,」黑影笑笑,「笙箫默,你的师父,他不仅是长留三尊之一,也是神界的——祈渊正神!」   神界的……祈渊正神?   他是神?   是神!   是神!   「从你踏上长留的那一刻开始,今日的一切……便已注定……」 ☆、归墟上神   琼矶山下,一片惨烈的战场。   大批的蓬莱弟子与仙门弟子一片片死伤,鲜血让地上的草木都变了颜色。那白衣老妪手中法杖红光大作,与好几派掌门战作一团,雪白的披风上血迹斑斑。老妪口中已经开始间歇吐血,显然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可是几大仙派竟未讨到半点便宜,完全没有想到这老太婆竟然比当年的霓千丈更加棘手。   然而正在鏖战之际,忽听得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整个仙界似乎都摇晃起来。刚才还是白昼的天,突然被层层黑云覆盖,天地霎时暗下来。而那远方天幕之上,居然闪现出耀眼的北斗七星。那星光明亮如火,斗魁东指,斗杓朝西,整个星阵似乎在一点点自东向西转动,渐渐拖出长长的曳尾,好像七朵烟花,最后斗魁与斗杓交换了位置,斗魁朝西而斗杓朝东。   不等众人惊异,却见那七颗星辰由天枢位开始射出一道光芒,依次连接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最后连上瑶光。然后一声轰响,沉闷遥远仿佛来自天外,却重重敲击在每个人的骨头上。那漆黑如墨的天,竟然似被这光芒斩断,生生朝两方分开!   苍天骤裂,万物俯首!   那烫金色的光芒从那裂开的缝隙处铺漫而下,仿佛从苍穹垂下的巨幅鎏金瀑布,比正午毒日更刺眼,比炼炉熔火更灼烈,犹如道道金箭飞刺而下。众仙受不住那金光纷纷躲避,好些弟子来不及躲闪,双目顷刻被灼瞎,流血不止,痛得倒在地上打滚惨叫。   金光瞬间照亮万物,灼烈缓缓消退,化为一片金黄色的氤氲,犹如天外洞府流泻而下的圣光。世间万物沐浴着这金色的光芒,渐渐显出一片傲然生机。草木繁茂,百花盛开,一片姹紫嫣红。然而明明是春意盎然,天上却开始降下鹅毛大雪。秋雁南飞,枫叶红如鲜血,四季之象同现。   所有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异象,难道……难道……   正在这时,琼矶山的那个黑色缝隙中,霓漫天居然完好无损地从里面缓缓走出来。她形貌枯槁,脸庞消瘦,一双美目直直盯着他们,徐徐走来,竟犹如鬼魅。   这苍天的裂口,这个劫后余生的女人……   一千五百年大劫,仙界二界轮道重合,战火将起!   原来一切,最终都指向这一劫!   不能让她通过轮界!不能!不能!   白子画突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冲着众人大声命令道:「十祭速聚!立刻杀了她!」   几个神器宿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住,听得白子画这般吼道,心下都惊骇不已,也顾不得分辨理由,顷刻聚成阵型一起攻向霓漫天。那五方神器的光芒汇为一束,犹如一把锐利的光剑,直指她心口而来。   「漫天小姐小心!」   只听得一声断喝,那白衣老妪竟然瞬间飞身到霓漫天面前,挥起法杖与那神器之光对抗而上,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犹如一把钝锤锤击在血肉之上,那红木法杖连同白衣老妪一瞬间融化为一片朦胧的血雾。而对面的五方神器宿主,都大叫一声飞出老远,重重摔在地上,各自吐血不止。   「阿婆!」刚刚从蚩尤遗址走出来的女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一切,眼前只剩一片帷幔般的红。她痴愣地看着这一片红色,突然发疯似的跑过去,浸在这漫天纷纭的红雾中,想要抓住一缕,可指尖只有一缕淡淡的血痕。   「阿婆……阿婆……」   她崩溃大哭,一遍遍重复地唤着,看着这漫天红雾逐渐消散,最后只有一片金色的高高的天幕,还有满地白衣的尸体。   「啊——」   霓漫天一声惨叫,突然捂住了左手的手腕,左手腕上那道金色的印记猝然闪现出来,金光四射,照亮了一切。   褪仙身而化神血,要经历的痛苦又岂是常人可以承受?   只是,浮生尽,执念空,这分崩离析的一切,这一开始就注定的谎言……   如你们所愿!如你们所愿!   一起毁灭吧!   金色的光芒像藤蔓,像烧红的铁索,顺着她的胳膊一圈圈盘旋,她的皮肤之下顷刻显现出半透明的橙色光亮,伴随着她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呼喊。那金印一直缠满她全身,她的身体慢慢飞到半空中,看上去仿佛一个熊熊燃烧的半透明人形炼炉,明明暗暗闪耀着奇诡灼烈的火光。   突然天上黑云翻覆,电闪雷鸣,犹如暴雨前的晦暗。   众仙惊得不知所措,这一切他们太熟悉了……   天劫将至!   寻常凡人,飞身成仙尚要渡三五道天劫,根据修为深厚程度,天劫也一次比一次来得厉害。   那刺耳的霹雳一道道打在她身上犹如凌迟,每一道都斩下一块淋漓的血肉。渡劫的天雷不若寻常雷电,道道都狠厉异常。众仙已经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躲远,生怕被天雷打到而灰飞烟灭。   以仙身晋最高的上神之尊,渡的是最为凶煞的九九天劫。八十一道天雷劈下,撑过去才能成真神!   天劫不知渡劫人的苦痛,只是一道接着一道无情落下,亘古永恒,没有半分怜悯。   霓漫天一直像雕塑般悬在半空中,眼里已经没有眼泪,而是流下两道殷红的鲜血。她的身体被霹雳一片一片撕碎,然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眼神一片空洞,好像那些霹雳都打在别人身上。   滚滚雷光之中,她依稀听见很遥远的远方,有人又唱起那首温暖的歌谣。   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灵山客,灵山客,从此相伴唯黄鹤。昔日良弓和骏马,至今无人能骑射。   那吴音沙沙颤颤,幽幽绵绵,仿佛这世间最温柔的情语,像是告别,又像是唤她回家……   最后一道天劫降下,她的肉身已经被毁尽,只有一个金色的神魄,像虚影般漂浮在半空中。然而下一刻,这金色的虚影突然散发出千万道金光,似烈日在眼前一般照的人睁不开眼。   那夺目的金光之中,只见她的身体开始一点点重新生长,直到恢复为本来的样子。她依然和之前有着相同的容颜,甚至比过去美的更加不可方物,然而那眉宇之间的清冷肃然却已然不似人类,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她的全身冒着清澈而神秘的七彩霓光,气宇尊贵到极致,令众人心下不得不俯首敬畏。   就在此时,众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空灵的鸟鸣。只见原本一身宫衣的逆言竟然飞向半空,化为一只绝美而巨大的青色鸾鸟,拍着玉色的双翼飞到霓漫天身边。这鸾鸟恭顺地栖息在她的脚边,仿佛在表示臣服尊敬之意。   霓漫天迟疑了片刻,漠然踏上了鸟背,鸾鸟随即展开双翼,鸣叫着,朝着那苍天开裂的金光远远飞去。   她静静站在长长的金阶最底端。   这是神界至高无上的封神台。一共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一直延伸到前方高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每隔几级台阶,便有一对神祇分侍两侧。每位尊神依照神阶不同,戴着各式光冠,衣着佩挂也不一样。最下面的是天君,其上是下神,再其上是正神。   「新神晋封——」遥遥远处,一声浑厚的请喝。   霓漫天一袭七彩霓衣,比最精美的鲛绡更加华贵,长长的披散在金阶之上,庄严又圣洁。她莲步姗姗,踏上这一级一级金色的台阶。这金阶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只是一层幻影。金阶尽头看不见的远处,一片梦幻般的流光溢彩,似乎汇聚了这世间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最美丽的颜色,看上去却又虚无缥缈,如烟如雾。   那青色的鸾鸟,已恢复了逆言的模样,跟在她身后五丈处,一起走上了这无比华美的金阶。   九百九十九级金阶,霓漫天觉得自己仿佛走完了一生一世。她每经过一位神祇的面前,对方便会俯身以示恭敬。然而她的脸上始终是一片冷然,目光悲悯而空寂。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爱恨,没有痛苦。今生前世,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春秋大梦。   一朝梦醒,只有无尽的虚无……   站在封神台之上,霓漫天才看到,封神台上更有秘境,仿佛无垠的寰宇,天地万物,斗转星移,世间一切都包容在这一片广袤之中。不远处的前方,是三个影影幢幢的幻象,似乎是人的样子,却看不清面容仪态。   忽然一个威严肃穆的声音响起,响遏行云:   「蓬莱仙岛霓氏漫天,领受天命,历劫大成。特予神身,入封神名册,晋归墟上神——」   此言既出,只见一缕金光闪过,她的眉心已显现出象征上神身份的印记,头上出现精致华美的光冠,其上三束金翎,正是上神的冠冕。   众神皆俯身:「参见归墟上神。」   归墟上神。   没有过去,不知将来。一朝晋神,从此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尊。   神创万物,神灭万物。可神自己是谁,从没有人知道,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霓漫天的脸上依然肃穆,不辨悲喜,只是浅浅欠身以示领命。抬起眼,却见一旁侍立着一个与她装束相同的男子,同样美得惊天动地,同样是上神之尊。   目光对上,他只是向她微微点头示意,礼貌又疏离。   人世间重重苦难,与神从来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   那声音又道:   「佩剑广陵剑,晋广陵诛仙剑。」   她的手上,赫然出现贴身佩剑广陵剑,只是剑身染上了金光,其间涌动的无边灵力,已完全异于平日。   「青鸾下神,助归墟晋神有功,晋青鸾正神。」   身后的人俯身行礼,一身装束骤变。   那声音再道:   「仙界逆天行事,扰乱六道轮回,聚集神器,犯下滔天罪孽,令汝速去诛灭。携五正神,十二下神,七十二天君,三冥使。赐盘古斧,赐招魂幡。」   「叛神祈渊,临阵倒戈,辱正神使命。赐汝神枷一副,命汝速缉拿神界候审。」   霓漫天眼神微动。   迟疑片刻,她才徐徐俯首:「小神遵命。」 ☆、覆亡   百花盛极不衰,大雪依然纷飞无止,混乱的四季依然交错。   韶白门掌门殿前,漫天大雪中,悯生剑宿主越天悠带着两个师妹跪在地上。语气执拗:「师父,弟子哪儿都不去!弟子要与韶白门共生死!」   「糊涂!」掌门卫昔怒斥道,「你要与师门共生死?好,共生死然后呢?我韶白门若今日灭门,为师还能指望谁能帮师门东山再起?」   「师父……」越天悠听罢此言大哭,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不到十日,仙界众派已被神界灭了大半。霓漫天带了诸神降临仙界,不到一日就将一个门派尽数剿灭。王屋山与玉浊峰这两个曾经与蓬莱交恶的门派首当其中。那王屋山有七座山峰,竟然全被夷为废墟,新任掌门被迫自尽,派众全数被杀,所有魂魄被巨大的招魂幡收走。血顺着王屋山的山路流淌,将半边山崖都染成了红色。   那玉浊峰本是仙界大派之一,风头鼎盛时弟子数量与长留都不相上下,然而面对区区百人的神界,竟如纸做的一般,半分反抗之力也无。只四个时辰就被灭门,掌门温丰予被神界活捉,生死不明。十二主殿被毁,派众几乎死绝。有一个侥幸脱身的弟子逃到了长留,长留才知道玉浊峰已经沦为血海,那弟子据说被灭门惨状惊吓,没几日便失心疯癫,一命呜呼。   得了长留的警告,卫昔心中已凉了大半截。韶白门自雁停沙掌门去世后一度没落,经她苦心经营,这二百年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可实力与玉浊峰根本不能相比。如今玉浊峰罹难至此,韶白门岂有生路?当下之计,她只能铤而走险,将三个派内仙资最优秀的弟子送出韶白门,让他们隐匿凡界求一线生机。   见越天悠跪在地上大哭,卫昔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叹了口气,郑重道:「天悠,这次是仙界大限将至。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徒弟,又是神器宿主。师父叫你走,并不是叫你脱逃躲难,而是希望此劫过去,你有一日能够重振韶白门,你可明白?」   「师父,这一次韶白门真的没有生机吗?」越天悠哭求道,「师父,我们还有悯生剑……」   卫昔颓然地摇了摇头:「四季乱,异象生,本是大劫之兆。如今神界区区百人,灭仙界众派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如何能敌?」她望着越天悠,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天悠,韶白门没了,你还有希望。」   「师父,既然没有赢的可能,那您和我们就一起走吧。」越天悠恳求道。   卫昔缓缓摇头:「为师当年答应过你师祖,誓死守卫韶白门,我当然不会走,」她充满期待地抚摩着爱徒的头发,将一块验生石放在越天悠的手中:「待为师验生石熄灭,至少三年后,你们才能返回仙界查探情况。」   「师父……」越天悠抱着她的腰大哭。   「天悠,你可是师姐,别老哭鼻子,两个师妹还要仰仗你照顾,」卫昔声音发抖,语气却温柔。   越天悠好不容易才从卫昔怀中抬起头,颤抖着捧过那一块验生石,她重重点头,俯首深深给卫昔磕了三个头:「师父,弟子定不辱使命。」她随即从墟鼎中祭出闪闪发光的一柄宝剑,双手捧到卫昔面前:「师父,弟子既然离开师门,没有什么留给您的,这是死方悯生剑,或可为韶白门赢得一线生机。」   卫昔有些惊讶,她竟然和神器分离了吗?   越天悠似乎明白卫昔的惊讶,沉沉道:「弟子不肖,当年十祭在长留秘境修习,好几位都能与神器融合。可惜弟子愚钝,一直未能与悯生剑很好的融合。没想到时至今日,反而能将神器奉予师父。」   卫昔怅然叹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与神器完美相融的已接连殒命,反倒是天悠躲过一次次劫难。谁又知道,上苍赐予的天赋,究竟是成就一个人,还是毁灭一个人呢?   她缓缓接过悯生剑,点了点头。越天悠凄然再拜。   冷月低垂,暗夜无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唯有三个年轻姑娘,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韶白门。   比起当年的妖神出世,这一次仙神轮界之门打开,才是真正的滔天罹难。   霓漫天脚下踩着美丽的七色云霓,凌于天幕之上,淡然俯瞰着脚下的长留仙山,绝美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连眼神也是一片空寂。长留仙山的防御结界有七个等级,如今已经开启了最高级的红色结界,整座山笼罩在红光之下,如一块巨型朱砂。   她已经望着这座仙山整整半天,却依然没有下达攻击指令。刚刚晋封的青鸾正神侍立在她身边,犹豫了很久,才小心地探问道:「上神,是不是要……」   霓漫天抬起手示意噤声,青鸾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灭其他众派,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唯独将长留山留在最后一个,还迟迟不攻,难道这位新晋上神,真的还对祈渊正神残存念想吗?   青鸾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长留山依然笼罩在红色的结界中,安静如斯,没有人出来,没有人进攻,也没有人试图讲和谈判。   两方就这么僵持着。   青鸾甚至猜想,长留这最后一战,会不会成为唯一一个没有在一天之内完结的战役。   直到日头微微偏西了,霓漫天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断它的灵脉。」   「遵命。」得了指令,身后的一位正神立刻祭出一道光诀,远远打在长留山结界之上。一阵沉闷的响动,整个长留山仿佛地震般摇动起来,最高的峰顶突然白光大作,显露出一簇巨大的、直插云霄的白色光柱。那光柱仿佛无数并在一起的树根,显出一道一道的沟回,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一般,正是长留山聚纳天地灵气的灵脉。   两位下神驾云而出,飞到那灵脉附近,只见两道光芒闪过,半空中出现一把盘古斧的虚影。只见这开天大斧高高扬起,对着那白色的灵根重重斩下去。一声滔天巨响,灵根瞬间被断成两截,截断处仿佛新鲜的触须一般无力地招摇着。   就在同时,长留山的红色结界突然熄灭,整座山完全黯淡下去。   一直躲在结界中的全体长留弟子这才看着远处天幕上金色的百人队伍。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惊讶,一直三圣殿向下流淌的三生池水很快就断流,盘桓在长留上方的各色法阵也全都消失。   白子画、摩严和九阁长老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原本他们已经破釜沉舟准备与神界一战,没想到,神界居然一出手就断了整座长留山的仙力之源,将他们辛苦准备的法阵和结界全部击毁。   「咔擦、咔擦——」什么东西在头顶开始碎裂的声音。   众人抬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众弟子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那千年来一直悬浮在长留山上方的三座小岛,居然开始一点点地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像下雨般陆续落下来!甚至不止这样,失去了巨大仙力的依托,那漂浮的三圣殿晃动了几下,居然开始缓缓往下落。   「三圣殿坠落了!」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众弟子猛得回神,突然四散鼠窜。这三座小岛砸下来,半个长留山都在下面。众人哪里还顾得礼数尊卑,纷纷抱头逃命。那恢弘的三圣殿从高空坠落,速度越来越快,浓重的阴影像三座大山一样盖下来。尽管白子画与众长老拼命以仙法补救,可灵脉被断让众人的仙力效果锐减。三座巨大的小岛终于还是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长留广场上。   一阵山崩地裂,巨大的岛屿仿佛掉在地上的三块酥饼一般崩碎成千万块。一片片殿阁与庭院全部毁掉,扬起数十丈的尘土飞灰,遮天蔽日,犹如沙暴掠过。大批没来得及逃走的弟子,都被活活压成肉饼。有的人被碎裂的巨石压住一半身子,另一半还在巨石下血淋淋地扑腾,一时间哭嚎惨叫声不绝于耳。   白子画面色凄然看着这一切,他皱紧了眉头,突然腾身而起,冲着那远处金色的队伍飞去。   「师父!」   「子画!」   花千骨与摩严见状,随即追他飞去。   霓漫天远远看见三个身影朝自己飞来。即便隔着这么远,她也能感受到那沸腾的狠招与杀机。她没有躲闪,待三个人飞近,趁他们还来不及出招,只挥了挥手,一道金光闪过,那两人已被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蝼蚁之力,敢与天争?」霓漫天冷冷看着他们,嘴唇微动,那声音却犹如洪钟一般震透天地。   「你到底想干什么?」白子画死死盯住她,一字一顿。那喷薄而出的怒火,是很少出现在这位上仙眼眸之中的。   「奉三皇之命,仙界逆天行事,聚集神器,扰乱六道轮回,犯下滔天罪孽,特来平缴。」霓漫天云淡风轻道。   白子画的眉间抽搐了一下,声音发紧:「放了长留弟子,我任你处置。」   「师父!」花千骨在一旁想要制止他。   「你?」霓漫天冷笑:「你不配让我处置。你放心,你们自然各有各的去处,」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幽幽问道:「笙箫默怎么不在?」   摩严狠狠道:「你还敢问?我竟不知道你们是里应外合的同伙!」   同伙?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霓漫天不多辩解,只微微抬眼对身边人扔下一句:「看住他们。」人已朝着长留飞去。   找到笙箫默她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满地鲜血,一片狼藉。这一片凌乱死寂的废墟里,那高大的诛仙柱显得愈加突兀。那个曾经一身青衣、笑得慵懒逍遥的人,被手臂粗的绞云锁高高吊起。玄镇尺冒着翠色的光芒,深深没入他的胸口,伤口依然断断续续地冒血。他的头无力地垂着,头发挡住脸,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生死。   她以为自己恨笙箫默入骨,看到他如今被长留囚住,她应该很痛快才对。可真看到了他,她却半分痛快也无。   缓缓飞到他面前,霓漫天竟有一瞬间的迟疑。自那天她杀上长留被他带走,今日再见竟恍如隔世。   这样的他,这样的她……   她伸出手,将他散乱的发轻轻撩到肩后,露出依然俊朗却瘦削的脸。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落魄不堪。   她有些轻佻又有些漠然地抬起他的下巴,他微微睁开眼,待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然而很快变成深不见底的悲楚。   看着她惊为天人的完美容颜,还有眉心若隐若现的印记,笙箫默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自那日结界被损,他瞬间感受到犹如神魄被击散般的痛楚时,他就明白了。   终究,还是徒劳……   「我应该叫你笙箫默,还是祈渊正神?」她看着他嘴角微翘,语气却残忍:「身为正神,败于仙界的手中,不觉得屈辱么?」   笙箫默定定望着她,不发一言。   「我奉命将你带回神界,你是开心,还是害怕?」明知他罪神之身,她却故意这么问,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些失控的表情。   笙箫默虚弱地一笑:「悉听尊便……」   霓漫天眼神一凛,瞬间祭出一副神枷。那神枷是囚神的宝物,能够完全封锁神力,只见两根金钩立刻穿透他的琵琶骨,「咔」的一声锁上。笙箫默表情抽搐了一下,头一垂便昏死过去。霓漫天挥手撤了绞云锁,将血淋淋的玄镇尺拔出来,顺手止了他伤口的血。笙箫默毫无意识地脱离诛仙柱落下,她到底还是接住了他。他温热的身体压到她的臂弯上,叫她心头一悸。   霓漫天带着他返回半空,挥手画出一个光壁将他关了进去。   侧头看着偌大的长留,她慢慢伸出手,无边的神力化为一道光芒自她手心射出,完全包裹住巨大的长留仙山。然后,她手指缓缓张开,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整座长留山从中间裂开,仿佛被生生撕裂一般。所有的殿阁廊榭,山石亭台全部化为碎片。周围的海面瞬间卷起滔天巨浪,整座长留山被千百丈宽的漩涡渐渐吞噬,翻滚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泡沫。长留仙山最终完全沉入水下,连山顶也看不到了。   一旁的冥使祭出招魂幡,无数的魂魄从水下飘出来,飞入招魂幡消失。   被分别关在光壁中的白子画等人见状惊得大吼,他们守护了千年的长留基业,居然就这样消失了。可他们在光壁中的声音无法传出来,只看得见愤怒恸哭的动作。广袤无边的海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一般,只听得到潮汐一波又一波的响声,仿佛永不停息的时间、命运与轮回。 ☆、囚神   霓漫天郁郁回到了上神殿,婢女端来玉露水,她随意饮了一口,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归墟,你回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靠近。霓漫天倚在凤羽琉璃榻上漠然抬眼,看见之前在封神台上遇到的那位同为上神的男子缓缓走近,在距离她两三丈处站定。他长得十分俊美,可以说美得毫无瑕疵,只是那张面容不似真人,比雕塑更冷,比画卷更僵。   「你是?」霓漫天探问道。   男子淡淡施礼一笑:「我叫灵雎。」   霓漫天看着他,沉然道:「灵雎上神,你有何事?」   「听说你刚做了一件漂亮的功绩,特来相贺,」男子依然彬彬有礼。   「多谢,」霓漫天简短道,随即却下了逐客令:「我有些倦了,若你没有别的事……」   「归墟,你的戒备心太强了,」灵雎上神似乎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内心,微笑道:「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我一人在这个上神殿住了近万年了,突然又见到一位同侪,好奇罢了。」   霓漫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见她这般,灵雎上神随即道:「既然你累了,就好生歇息,我走了。」   语罢,他从容转身离开,举手投足自始至终都优雅淡然。   霓漫天微微蹙眉。   这华美富丽的上神殿,就如这位灵雎上神,金镶玉砌,完美无瑕,唯独没有丝毫生气。   脑中一片沉沉,她渐渐睡去。   她发现自己仰躺在蓬莱的海滩上,鼻子痒痒的,好像有什么在搔弄她的鼻子。   愤愤然睁开眼,却见那个几乎在记忆里模糊掉的面容笑吟吟地拿着一根草:「漫天,别睡啦,叫我来蓬莱玩,自己在这里睡觉,算什么待客之道啊?」   不疑?是不疑吗?   霓漫天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捉住她的肩膀,激动地大喊:「不疑!不疑!你没死!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不疑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什么死不死的?漫天,你睡糊涂了吗?做噩梦了吗?」   噩梦?   霓漫天有一瞬间的恍然。   是噩梦吗?   她是从那个噩梦中醒来吗?   她已经不愿意分辨了。   不疑拉着她回了蓬莱的后殿,阿婆正端着香喷喷的鱼出来,见到二人忙爱怜地道:「赶紧准备吃饭啦,这鱼要趁热才好吃。」   霓漫天呆住,阿婆?   什么都还在,美丽的蓬莱,慈爱的阿婆,还有老爹。   「不疑,你做客蓬莱,要多吃一点。」饭桌前,霓千丈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把一大块漂亮的鱼夹给了不疑。   霓漫天一直看着自己老爹,又想哭又想笑。她觉得自己要欢喜疯了!   爹爹还在,阿婆还在,连不疑都在,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是的,一场噩梦。   「天儿。」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唤她。   霓漫天惊讶地转头。   笙箫默一袭青衫,恣肆地摇着扇子,俊朗潇洒,亦如初见。   「师父?」她彻底呆住。   连他也在……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喷薄而出。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恨你,我恨你……」她抱着他,拼命地捶打着、大吼着,委屈大哭。他紧紧回抱着她,怀抱是从未有过的温暖,手一下一下抚摩着她的背。   你知不知道这个梦多骇人?你怎么可以……   天儿,是我不好。   他温和地回应着,承担着「莫须有」的罪名,哄着她。   师父,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她缓缓睁开眼。   一切都消失了,满眼的华美如此陌生,让她有一瞬间的怔然。   略略回神,她才弄清,这里依旧是上神殿。   庄周梦蝶,蝶化庄周。   她突然流泪了。   原来,那才是一场梦。   一场她不想醒来的梦。   「上神,上神。」青鸾单膝跪在不远处轻声唤她。   定了定神,霓漫天从琉璃榻上起身,声音依然寒冷:「何事?」   青鸾看了她一眼,这才肃然道:「上神,仙界全部主犯已经关押在神狱。」   「知道了,」霓漫天表情恹恹,突然仿佛想起什么,问道:「笙箫默在哪里?」   青鸾一怔:「祈渊正神……他也在神狱……」   「带我去见他。」她走下琉璃榻吩咐道。   「是……」青鸾的语气有些暧昧不明。   比起人间的牢狱,神狱看上去并不像监狱。没有铁栏,没有刑具,没有血腥气,甚至没有声音,只有一片靛蓝色的混沌迷雾,不辨真容。   神狱的神侍躬身行礼,连语气也是公式化的:「拜见归墟上神,拜见青鸾正神,敢问二位神君有何吩咐?」   「上神要见祈渊。」青鸾面无表情道。   那神侍似乎微微有些惊讶,随即肃然道:「祈渊是罪神,依神律在刑阵受罚。上神即便见到他,恐怕他也无法与您说话。」   霓漫天眼神微动:「刑阵?」   神侍点头:「正是。刑阵是神界处置有罪之神的阵法,依照罪行深浅,罪神会被打入不同的刑阵受罚。」   「那也带我见他。」霓漫天执意吩咐道。   神侍迟疑片刻,点头承应,随即单手施法,手中变出一盏青白色的灯,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光芒微微颤栗着:「上神请。」   一行三人走进了那一片混沌。被这青白色的灯盏照亮的地方,能隐隐看到一条路,两旁依然是无限的混沌,死一般的寂静。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混沌中在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三个人走了很久,霓漫天甚至觉得,他们已经迷失在了这一片混沌中。神侍却突然停步,将那盏青白色的灯轻轻一震,白光顷刻照射到四周,混沌散去大半,露出一个白色的帷幔般的空间。   白色的空间里,笙箫默仰躺在巨大的法阵之上。四根铁锁拴住他的手腕和脚踝,将他牢牢固定在法阵之上,动弹不得。身下的法阵时而亮起橙色的光芒,随即又灭下去。他嘴角流着鲜血,眉心拧成一个结,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伤痕,可每当法阵亮起的时候,身体却剧烈地抽搐,手脚下方有一些干涸的血迹。   霓漫天站在白色的神狱之外,微微蹙眉:「这就是你说的刑阵?」   「是,」神侍恭敬道,「此刑阵名为金翼阵。刑阵开启后,神枷上的金刺开始沿着经脉一点点在血肉中生长,七日一轮回,金刺完全长满他的身体,从四肢穿出,形如金翼。然后金刺消失,再开始新的生长轮回。受刑之人只能日夜承受这金刺钻肉之痛,是神界最严酷的刑阵之一。」   他话音刚落,只见阵中人仿佛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大幅挣扎起来。一道道金刺自他的手臂和双腿上尖锐地戳出来,手掌和十根手指都被金刺穿透。那金刺长长地长出来,倒真如那神侍所说,犹如一双金翼。血顺着金刺一滴滴落在地上,与那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合在一起。   隔着白色的帷幔,阵中人无论如何挣扎,自始至终三个人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笙箫默似乎承受不住,头一偏便晕了过去。   霓漫天定定看着他,嘴角抖了一下。   「他要受刑多久?」   「五百年。」神侍面无表情道。   霓漫天不由得叹了口气。   「神界的刑罚都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这才刚十四日两轮,」青鸾补充了一句,「上神心软了?」   「你出卖他爬上正神之位,居然一点都不愧疚?」霓漫天轻蔑地瞥了一眼青鸾,语气有嘲讽。   「出卖?」青鸾嗤笑,「帮您晋神本是他的任务,他背叛神界在先,因为我的努力才让您归神。我为什么要愧疚?做了应该做的事,理当得到褒奖;没完成承诺的任务,自受责罚。神界一向赏罚分明,绝无偏颇。他咎由自取受今日之难,干我何事?」   霓漫天默然。   两人说话前,那金翼已然渐渐消失。阵中人似乎慢慢又清醒过来,法阵又开始闪烁。   新的一轮痛苦又要重新开始。   见霓漫天不言,青鸾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以为您很恨他呢。」   「我确实恨他,」霓漫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过,关在神狱,他千般苦万般痛我又看不见,没什么意义。你把他带到上神殿来。」   青鸾微微挑眉,似有为难之意:「他以罪神之身在此受刑,恐怕上神不能这么轻易带走他……」   霓漫天瞟他一眼:「他欠我的,我要亲自讨回来。不就是受五百年的刑么?我的事了结之后,自然把他送回来。神界愿意怎么处置他,我不关心。」   「如此——」青鸾迟疑片刻,微笑道:「小神遵命。」   笙箫默再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是富丽的天顶,身上金刺穿身的疼痛似乎缓了不少。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笙箫默有些吃力地偏头,竟看见霓漫天单手支颊,躺在他身边,她白皙精致的容颜就在离他不到一尺的位置,双眸漆黑如漩涡,看不出表情。   「天儿……」他唤了她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霓漫天心中微动,却哂笑道:「天儿?祈渊正神怕是还弄不清楚状况吧?面对比你神阶更高的上神,不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么?」   她眉心是金色的上神印记,看上去精美又孤冷。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明明记得他被囚于金翼阵中。   「你我之间还没有了结,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她说得轻飘飘。   笙箫默沉沉叹气:「你想怎样?」   霓漫天忽然欺身而上,修长的手一下掐住他的脖子。   笙箫默瞬间感觉喉咙被扼死,一阵难受的窒息,他咬着牙闭上眼。   「为什么?」她盯住他眼神冷冽,没头没脑的冒出三个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勉强平复呼吸道。   「为什么收我为徒?」   笙箫默睁开眼,颓然看着她,却没有立刻回答。   「你一开始就在设计我,从我上长留山你就为了封神的这一天,对吗!」见他不答,霓漫天更大声地诘问道。   笙箫默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勇气一般。半晌,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怒极的她,一字一顿:「对。」   「从一开始,我就在设计你……收你为徒……授你九霄吐纳……闪电身法……都是为了封神做准备……」   霓漫天双目圆睁,狠狠盯着眼前的人,他曾经那么美好,那么温柔,可这温柔之下,竟是这样的阴谋?   他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   指尖不由发力,笙箫默因为剧烈的窒息而瞬间绷直。他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不挣扎,直到眼眸的光渐渐涣散下去。   她赶紧撤了力。   猛得松下来,笙箫默本能地大口喘气,狂咳嗽起来。   她是真的恨他啊……   「既然要让我封神,又为何断我脊骨,将我囚禁在蚩尤遗址,还下了那样的结界?」她愤然继续质问。   「我后悔了……」笙箫默目光呆滞,机械般道。   后悔?   「不希望你封神,不想看到你变成今天这样……不想让你……永生永世生活在这里,成为没有灵魂的人……」   他不想她成为神?   霓漫天凄苦地笑着:「你希望我封神,便收我为徒;你后悔了,便断我脊骨囚禁我……」她目光骤冷,突然厉声道:「凭什么你觉得你可以替我做选择,左右我的命运?!」   笙箫默渐渐垂下目光,面如死灰:「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她嘲讽般地一笑,一字一顿:「你可知道……我在那石穴里,不能站不能走,终日只能像虫子一样贴着冰凉的地面爬行,连死都做不到……」   突然暧昧地将唇贴近他的耳畔:「你这样高抬我……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不待笙箫默反应,她猛得伸手祭出一道金光,快速划过面前人的双手和双脚,只听一阵微不可闻的脆响,笙箫默不禁痛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咬牙忍住没有叫出来,额上霎时冷汗涔涔。   她已然打碎了他手肘和双膝的关节。   「从今往后,你就永远躺在这个榻上吧。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死不了……」她看着他,眼神凛然没有半点温度。 ☆、煎熬   笙箫默木头般躺在榻上,已经整整一天。   他的神力完全被神枷封住,双手双脚关节尽碎,动弹不得。眼前依然是富丽华美的天顶,他呆呆盯着它,一阵阵钻心的疼让他已经有些麻木。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衣衫被冷汗湿透又风干已不知多少次,头顶那片华丽在他的眼中变幻莫测,一会儿清楚,又慢慢模糊。   感觉有人走近,他微微偏头,见霓漫天一身五彩羽衣,美得倾国倾城,朝他款款走来。   「还习惯么?」她坐在榻边,若无其事地问他,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故作嘲弄。   「无碍。」他简短道,声音喑哑而虚浮,好像腐木折断一般。   霓漫天一笑,也不戳破,只是忽然侧身贴近他,抚上他的脸,声音温柔得叫他有些害怕:「我竟忘了,你这一身褴褛,实在不雅的紧。」   她随即吩咐道:「来人,打一盆温水来。」   侍婢很快端来金盆,恭顺地放在榻边。   霓漫天挥退了侍婢,顺手关了寝殿的门。偌大的殿阁,只剩下二人。   笙箫默有些心悸地看着她,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怯意。   她很满意他这样的眼神,索性贴着他的身子坐下,手探上他的腰间,慢慢拉开了他的腰带。   「天儿!」笙箫默竭力喝止她。   霓漫天的手顿了一下。   「祈渊正神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么?」她幽幽道,没有看他,手继续解下他的腰带,然后耐心地将他的衣衫一层一层拉开,脱下。   在金翼阵中,他的衣衫早已被一次次穿透皮肤的金刺划破。因为神力被封,胸口那个被玄镇尺洞穿的伤痕也没有痊愈,还是一个紫黑色的血洞,只是勉强不往外冒血而已。原本白皙的胸膛和肋下残留着干涸的血痕,皮下却是大片大片的青紫,全是金刺在体内扎破血肉而形成的淤伤。   这样的他,叫她觉得想笑,又觉得悲凉。   将他的上衣尽数除去,霓漫天将盆里的帕子拧干,跪坐在他身边,开始一点点擦拭他的身体。她擦得很仔细,仿佛一个收藏家在仔细擦拭一件心爱的藏品。她将血迹一点点擦掉,却小心地避开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笙箫默不能动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看着她的手,眼神捉摸不定,不知道是心酸还是恐惧。   待她替他除净满身血污,那一盆水都变了颜色。   摄一块冰丝玉锦盖住他赤丨裸的上身,她唤了人进来,端走了金盆,收拾了一片狼藉,却独独不再为他另取衣衫。   摒退了侍婢,合了那鎏金门,霓漫天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榻上有人似的,自顾自坐在妆镜前,将发上的珠钗一根根拔丨出来,那一头乌发便如流苏一般铺泄而下。她又解了外袍,挥手覆在木架上,只穿着一袭抹胸长裙,便朝榻边走来。   笙箫默只见她坐在妆镜前,心里便了然,索性偏头过去不再看她。不多会儿,只觉身侧一股暖意,她已贴着他躺下。眨眼间,金殿里的夜明珠叫她灭了大半,殿里顷刻暗下来。只不远处还留了两盏,幽光灼灼,倒显得无限暧昧。   「你怕我?」霓漫天躺在他身旁,额角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悠然道。   笙箫默的头微微正了正,双目直直盯着天顶,声音有些僵:「你到底要怎样?」   霓漫天噗嗤一笑,并不言语,只是抬手覆上他的额。幽暗的寝殿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微光战栗,他的侧颜在这晦暗里看不真切,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她的手指修长,顺着这剪影的轮廓轻轻抚下来,带着些赏玩的味道。   他的鼻子挺拔,鼻翼微微湿润似有冷汗,唇上却温热如莲瓣。她的手似狼毫笔,他黑色的影正是上等颛砚。这狼毫斗笔一路长驱而下,似乎定要在这墨砚里吸饱了墨才行。划过他微凸的喉结,小心避开了那个伤口,她缓缓抚上了他的胸膛。他的身子叫湿帕子擦过,又在外面晾了这会儿,如玉般微微凉,她抚上去只觉得无比舒爽。   似乎是喜欢这触感,霓漫天的手在他胸口来回游走着。胸骨之下,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擂得震天响。   忽然听得他隐忍道:「天儿……不要这样……」   他在紧张?还是害怕?   她幽幽一笑,索性一手支起脸颊,妩媚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覆上他的丹田,仿佛亵玩一般用手指轻轻地刮着:「我记得,那一次癸水,你抱我回去……还聚了仙力为我暖腹,那时我真觉得,我师父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她语气凄凄似梦呓,不知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若恨我,杀我便是……何必如此……」他声音发涩。   「杀你?」她突然冷笑,「到了这会儿,我以为你当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想不到还是执迷不悟!」   语罢,她并起双指,轻轻在他小腹上一点。   「啊——!」笙箫默一声惨叫,小腹犹如被一根铁杵扎入般绞痛,他整个人猛然绷起又落下,浑身冷汗尽冒,不由大口喘气。   霓漫天双指收回,又换作手掌轻轻拂过他的温热的小腹,声音冷绝:「我说过,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要再想这件事,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笙箫默惶然看了她一眼,她姣好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线里精致又陌生。他如今神力尽失,手脚又失了行动能力,她若对他下重手,他连反抗之力也无。   绝望地闭上眼睛,笙箫默索性缄口再不言。   对于他的臣服,霓漫天似乎很满意。那双修长的手在他小腹上留恋了片刻,竟然滑入下衣,继续探进去。   「天儿,」他一个激灵,费力斥止她的动作:「你……别这样……」   霓漫天的手停住,眼里换上一副戏谑的神色:「怎么?那晚你是如何与我欢好的?这会儿又想起做君子了?」   他重重地叹息。   她心道他理亏无言,嘴角微翘,手便继续探下去。   「我求你了……」他突然压抑般道,一字一字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不要这样……」   霓漫天把手抬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他在求她。   居然求她……   他曾经那样炽烈地与她相爱相欢,如今,竟然嫌恶疏离她至此了么?   居然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玷污了自己?   也对,她剿灭了仙界,手上沾满了血腥,这样的她与他亲近,确实玷污了他。   她是众神跪拜的归墟上神,也是鲜血淋漓的杀人狂魔。   魔,怎么能奢求别人的爱?   她突然倾身覆上他的身体,冰冷的唇吻上他的。   熟悉的触感让她微微有些混乱,这是她这一生第一个亲吻过的男人,亦是她唯一吻过的人。她还记得那日中化血针他为她舐毒的感觉,更忘不了芙蓉玉微醺之时他与她唇舌交缠的热烈……只是那些缠绵现在看来都无限讽刺,像一个大大的笑话,时刻提醒着她作为女人的愚蠢和天真。   她泄愤般狠咬他的唇,顿时口中一阵腥甜。他本能挣扎了一下,却没有脱出这包围。相比于她曾经的生涩,这一次他却真真正正成了她掌中之物。她的舌干脆地撬开他的齿,与他激烈深吻。身下人无从躲避,索性闭上眼与她回吻。唇齿间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和着血的腥味,有种异样的催情味道。   昏暗的殿内,只有湿润的喘息。她的吻渐渐离开他的唇,慢慢游移到下颌,流连在他的脖颈间。软软的舌舔上他的喉结,她的牙齿轻轻磕着那块凸起的软骨。喉头微微的噎痛酥丨痒让他全部的意识陷入混乱,他不禁昂起头,瞬间拉长的颈线仿佛渴求她更深的温柔,无法遏制的喘息已然化为一阵模糊的呻丨吟破碎而出。霓漫天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他的胸口,这赤丨裸的被禁锢的身体有种别样的诱惑力,让她也情潮翻涌。   直到感觉他的欲望开始苏醒,她才猛然从这即将滑落的意识中跌回来。她的唇慢慢离开了他的喉咙,看着他眼中未褪的灼烈,她忽然得逞般地嗤笑了一声。   「你当真愿意承欢我身下,做我的禁脔么?」她嘲笑般诱惑道。   笙箫默缓缓从这缱绻中回神,看着她凛然的眼,他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她刻意起兴的游戏而已。   忍住胸中沸腾的欲丨火,他缓了缓呼吸,垂下眼眸再不看她。   见他有了落败之色,霓漫天勾唇一笑,又俯身吻他,然而这一次她却拿错了他的意,他猝然偏过头去,她的唇在他的鬓角前停下。   竟生气了?   他是气她耍他么?   霓漫天心里竟涌起一阵莫名的痛快,可这痛快又转瞬变成一片巨大的失落。   他们隔得这么近,近在咫尺,犹如那夜缠绵。人犹在,那份亲密的情意却如流沙般,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   她离了他的身子,默然重新躺在他身侧,雪白的臂贴着他的胳膊,头靠着她的肩,缓缓闭上眼睛。   她睡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笙箫默才轻轻地将头转回来,朝着霓漫天睡着的这边,肃然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睡着的女子。   她闭着眼,呼吸均匀,脸贴着他的肩,一部分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小半边脸,看上去竟有些娟秀孱弱。   她原是蓬莱的千金小姐,千般宠溺万般娇惯,本该一辈子活得骄傲悠然,却叫他一步步逼至今日。   他骗了她,扰了她,终究毁了她。   果如他所说,他都是咎由自取。玄镇尺、金翼阵,乃至今日被她囚于这里,桩桩件件,他委实不冤。   可为什么到了今日,他看着她,心中还是摆脱不了留恋和无限的温情呢?   她恨了他,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爱她。   笙箫默目不转睛看着肩头熟睡的人,眼神不由自主染了片片暖色,温柔如水。天知道他有多想伸出手将她揽在怀中,亲吻她乌黑的发线,奈何这破败的身体,半点也动弹不得。   「师父……」熟睡的女子突然喃喃了一句,像是梦话。   笙箫默心头一颤。   师父……   这一声当真久违了。   「师父……」她又唤了一声,眼睛仍是紧紧闭着,手却不自觉攀上了他的胳膊,头也又朝他的身子贴紧了些,声音似乎带了压抑,一抽一抽的。   笙箫默心里顿时揪住,虽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可这样分明是被噩梦魇住了。   被她断了关节的手使不上力,他只能咬牙忍痛朝她这边努力蹭了蹭,头尽力靠近她,轻轻唤她:「天儿,天儿……」   「师父……」似乎这一唤更叫她难过,她依然不醒,却微微啜泣起来。   见唤她不醒,他索性接了她的话头,轻声哄她:「天儿,师父在这里,就在这儿,别怕……」   他一声声安慰着,霓漫天竟然真的渐渐停了啜泣,又安睡下去。   看着她逐渐安静的睡颜,笙箫默有些释然的叹息。若时间能就此停住,哪怕叫他化为石头,这样看她一世也好。   她靠着他沉沉睡着,他便这样痴痴望着她,望了整夜。 ☆、往生   阿朵和安喜自那日被心乐婆婆关入蓬莱仙牢,已待过七日却不见任何人来。阿朵这丫头倒也心大,想着没人打搅乐得清闲。谁知第八日,整个蓬莱突然天摇地动,仿佛被抽了底盘一般极速下坠,没多会儿喷涌的海水就灌入了仙牢之中。两人这才知道外面怕是发生了大事,连忙高声呼救。可嗓子都喊哑了,整座蓬莱岛却仿佛一夜之间荒废似的,半个人影也无。   眼看海水快齐腰,两人立时唤出佩剑,一齐狠命朝那牢笼的一根铁条斩去,一时间火化四溅。那海水渐渐上涨,两个人简直使了吃奶的力气去削那铁条。极端之时总能让人迸发潜力,眼看海水要漫过下巴,安喜已没在水下的手死力斩下,终于将那铁笼斩断了一根。   「公主,快走!」他咬牙用力将那铁条掰开,将阿朵推出去,随即自己屏息蜷身钻出了铁笼。两人筋疲力尽,只能随着水的浮力上飘,呛了好几口水,头终于露出了海面。   可待二人冒了头才发现,外面的天地都变了颜色。巍峨的蓬莱仙岛早已沉到海底不知什么地方,广袤的海面上却远远近近矗立着好几根擎天石柱。那石柱每一根直径都抵得上一座殿阁,柱身之上被着盘龙似的闪闪发光的符文,高高耸入天幕之上,看不到尽头。而那天幕之上更不得了,竟然像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金色的光芒从那口子里流泻下来,光芒深处似乎是天外的世界,叫人看不真切。漫天飘着鹅毛大雪,而天空却亮得仿佛永恒的白昼,这种奇异的景象从来只在梦境里才会出现。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朵抹一把脸上的水,海水冷得她一阵阵哆嗦,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安喜四处看了看,两人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些不结实的物什似乎随着蓬莱岛的下沉而浮了上来。他定了定神,扔出佩剑准备御剑。可他念了好几遍剑诀,那佩剑却只悬在海面上几寸处嗡嗡作响,就是飞不起来,好像仙力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般。   「安喜……你、你在干吗?」阿朵见状忙问道。   安喜皱眉:「公主,我、我好像没法御剑了。」   阿朵大惊,也唤出佩剑念诀,却发现仙力同样几乎无法运转。   「这里……恐怕是被下了什么、什么结界……」安喜嘴唇都在发抖。   结界?   难不成他们真要冻死在这水里了吗?   安喜咬咬牙,突然像积聚勇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朝前游了一段,捉住了一块即将漂远的两丈见方的大木板,努力朝阿朵游过去:「公主,我……我扶你上去……这、这海水太冷,我们不能一直泡在里面……」   阿朵握住他的手,被他死命托上了木板。她再反身拽他,可他已经冻得有些僵直,手溜溜的打滑。阿朵双手冻得发疼,却咬紧牙关不愿松手,终于将他连滚带爬拖到了木板之上。木板像小船似的漂在海面上,天上还下着雪,海风吹着两人湿透的衣衫,那寒气当真要冷到心里去了。   阿朵冻得都快哭出来,她抱着膝盖蜷成一圈,上下牙齿直打架。   安喜咬咬牙,慢慢挪过去,小心地环住阿朵的身子,语气紧张的要命:「公主……这……这样……可好……」   感觉他贴上来的身体散发出温暖,阿朵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紧紧回抱住他的身体,半是凄凉半是欣然:「安喜……」   虽然两人衣衫湿透,可贴在一起的身体还是散发着体温的热,两个人都冻得发昏,索性抱在一起,坐在那浮木之上,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再醒时,却发现那擎天石柱都不见了,木板似乎顺着水流漂了很远,眼前只有茫茫大海。   天上依然大雪纷飞,可那金光照在身上却有融融暖意。两个人昏睡这段时期,衣衫已被风干,可彼此的温度却已经留在身体上。安喜发现自己居然抱着阿朵,她的头还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个激灵赶紧放开她,膝行退了好几步,俯身惶恐道:「属下冒犯了公主,望公主恕罪!」   阿朵呆望他一晌,突然噗嗤笑出来:「恕什么罪?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属下不敢。」安喜依旧诚惶诚恐。   「蜀国已亡,早就没有什么公主了,」阿朵恹恹道,忽然冲安喜扬扬下巴:「安喜你过来。」   安喜不明就里,顺从地膝行过去,下一秒阿朵却抱住了他。   「啊!」安喜大惊,想挣脱却又不敢用力,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看着阿朵的头发,双手像僵住一般撑在两侧不敢碰她。   「别动别动,让我抱一会儿,」阿朵闭着眼睛命令道。安喜不敢再动,任她抱着他。过了一会儿,阿朵突然懒懒道:「安喜,你喜欢我吗?」   安喜怔住,哑了一会儿才低低回道:「属下出身卑贱,配不上公主……」   「哎呀,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阿朵突然脱出他的怀抱,狠命敲了一下他的头。   「啊呀!」安喜吃痛地叫了一声,委屈地看着阿朵。   阿朵见他这般,不禁咯咯笑出来,然后又懒懒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抱着他。安喜也不再反抗,迟疑了片刻,轻轻把手盖在她后背环住她。   「安喜,如果我们一直靠不了岸怎么办?」阿朵的声音突然郁郁的。   安喜皱了皱眉,提起一口勇气道:「那我就陪你在这海上一直漂着。」   「那要是一辈子都靠不了岸呢?」   「那就陪你一辈子漂在海上。」   阿朵点点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翘:「这还差不多。」   两人在海上就这样漂着,饿了安喜就下海捉鱼为食,渴了就接了雪水喝。就这么过了十日,无边无际的大海远处,竟然显现出一片奇异的白色。   「安喜你看,有小岛!」阿朵眼尖,指着远处兴奋地喊道。   两人赶紧朝那边努力地划过去。结果到了近处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小岛,那分明是一片白皑皑的尸体!这些尸体都穿着长留弟子的宫衣,不知道有几千具还是几百具,后背朝上密密麻麻地漂在海面上,远远看上去可不就像一个小岛吗?   「啊!」阿朵大叫一声,吓得捂住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多弟子的尸体?长留山呢?尊上他们呢?   两人的木板划入了尸体丛之中,阿朵吓得躲在安喜怀里不敢看。安喜只得壮着胆子,用剑尖轻轻拨弄这些尸体。大部分人应该都是溺水而死,估计已经死了几日,尸体在水里泡的发胀。   「阿朵,别害怕,这些都是长留弟子,恐怕遭人袭击,又无法御剑逃生,所以都淹死了,」安喜迟疑地揣测道。   阿朵依然用手捂着眼睛,只是道:「那,长留山呢?」   她话音未落,木板似乎突然撞到了什么,「腾」的一下搁浅,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儿,见没了动静,阿朵试探似的问了一句:「下面,是暗礁吗?」   安喜顿了顿,语气有些凝重:「恐怕……是长留山。」   见阿朵惊得说不出话,他呼的站起来,一把脱下上衣道:「我下去看看。」随即跳入水中。   「安喜!」阿朵想要制止他,他却已经潜入了水中。   阿朵又担心又害怕,这满是浮尸的海面叫她心里发毛。没过一会儿,安喜从海里冒出头来:「长留山果然沉在下面呢。」   「安喜,我心里害怕的紧,咱们离开这里吧。」阿朵期期艾艾道。   安喜点点头,阿朵便伸手拉他,可拉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那木板漂来漂去的像是要翻倒。   正在这时,安喜突然感觉脚下一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开始把他往下吸,好像漩涡似的,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   「安喜!」几乎同时,阿朵感觉安喜猛然变重,似乎被什么东西往下拽,她赶紧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阿朵,放手!不然你也会被拉下去的!」安喜连忙大喊。   阿朵却紧紧抓着他,咬着牙:「不……放……」   若他死了,她一个人在苍茫的大海上也活不了,要死就一起死吧。   眼看那漩涡越来越大,安喜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阿朵再拉不住他,木板一翻,她跟着被漩涡吞噬……   上神殿的露台上,霓漫天倚着汉白玉的栏杆发呆。   神界与凡界和仙界都不同,仿佛处于天幕之上。头顶是星空,脚下还是广袤的星空,那奇景让人不禁以为自己是漂浮在寰宇之中。   突然脚下那一大片空旷的星空逐渐变化,仿佛幻影一般,渐渐变成了一片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凡界乡野最平凡的景色。   霓漫天愣了一下,不经意回头,见灵雎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施法的手还没有完全放下来。   灵雎被她瞧见,并不惊讶,只是淡然一笑:「别总是盯着这星空看,多看看凡间的景色。这斗转星移看久了,会感觉被吸进去的。」   「你监视我?」霓漫天幽幽道。   灵雎笑笑,索性一步步走上前来:「你我同住在这上神殿,还用得着监视么?你若愿意,也能瞬间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只是你不关心罢了。」   霓漫天撇开目光,继续看着那栏杆外一片山水美景,语气依然冷淡:「没什么是我关心的。」   「是么?我看你对那罪神,可是关心的很。」灵雎意味深长道。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灵雎偏头看她,语气显出一丝玩味:「归墟,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让他明天就被送回神狱。」   霓漫天缓缓转头看着他,眼神骤冷:「你在威胁我?」   灵雎坦然一笑:「我如何能用一个罪神来威胁一个上神?归墟,是你太在乎他,所以才觉得我可以威胁你。」   霓漫天皱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灵雎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伸出手,只见那栏杆外的山水幻影渐渐变大,聚焦到一处小村庄里,最后聚焦到一个总角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约莫八九岁,虽然穿着粗麻衣,模样却俊俏可爱的紧。她盘腿坐在一个柳树下,很用心地把几根柳条编成一个粗劣的帽子。   「她好看吗?」灵雎很温柔地盯着那个小姑娘,眼神宠溺得犹如看着自己的爱人。   霓漫天顿时一阵恶寒,第一反应居然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她皱眉,语气有些轻蔑:「想不到灵雎上神……口味如此独到……」   听她暗语讽他,灵雎不怒反笑,淡然道:「她魂魄不全,长到九岁就不会再长大,活到二十岁就会心肺衰竭而死。转了五百世,没有一世例外。」   五百世,那岂不是……一万年?   「你认识她?」霓漫天忽然有些好奇。   灵雎微笑着,依然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小姑娘,语气平静中,却是沧海桑田的悲哀:「她是我的爱人……不,应该是妻子……虽然只有一天……」 ☆、折辱   霓漫天侧头看着灵雎,眼神微微有些震惊。   一个法力无边的上神居然有妻子,还是这么一个看上去长不大的孩子?这件事怎么听着都很诡异。   灵雎没有在意她的不解,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本是凡人,生在中原。记不得是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为了躲避战乱,一路跟着乡民逃到西南苗疆。快饿死的时候被人所救,带回到一座苗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座蛊寨,寨中所有人都以养蛊制毒为生。救我的人唤名勾波吉,是蛊寨的头人。『吉』是蛊寨的姓,『波』是他的名字,而『勾』是苗语中称呼头人男子的尊称。他给我取名『那』,那吉,还教我苗语和制蛊。」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讲述,那栏杆外的一片山水渐渐幻化成一座依山斜建的村寨,吊脚楼错落有致排布着,柱枋相接。各种蛊虫被关在沙罐中发出细碎的嘶嘶声,毒蛇吐着红信,毒蝎卷着刀似的尾巴,在竹林里来来回回的爬着。   「他是一个炼蛊练到痴迷的蛊师,所以对我训练的很严格。很快我就成为了寨中最出色的蛊师,身体百毒不侵,还能用虫笛操纵成百上千的蛇蝎毒虫……」   霓漫天本能皱眉,胸中突然莫名翻腾起来。   「勾波吉有个独生女儿,巫珞吉,是整个蛊寨最美的姑娘。『巫』便是苗人对女子的尊称。即便每天与毒药蛊虫打交道,可她吹起虫笛的时候,连最毒的山万蛇就会恭顺地臣服在她脚下,听她差遣……」   那幻境点点变换,渐渐出现一个少女的倩影。她穿着蓝染衣裙,吹着虫笛从一片氤氲烟瘴中走来。她的身后,一双比人还高的巨蛇张着一对大鳞互相缠绕,伴随着奇诡的笛乐妖娆起舞,似乎被那笛声操纵,顺从地在她身后盘桓。少女的面貌已然模糊,纤柔无害的身形衬着毒蛇狞厉的姿态,越发显得诡谲阴翳。   「你喜欢她?」霓漫天迟疑道。   灵雎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只道:「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苗人,而她是勾波吉的女儿,我并没有资格喜欢她。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勾波吉突然问我,喜不喜欢巫珞吉,愿不愿意娶她为妻。我当时并不知道内情,心里欢喜激动得不得了,当即跪下来承诺一生一世忠贞于她。」   「我们举行了盛大的典礼,整个蛊寨像迎接丰收一样庆贺。巫珞吉美得像神灵一般,直到入了洞房,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画面慢慢晕开,少女消失,变成一片彤红喜庆的村寨。烛光温柔暧昧,一双璧人羞赧相视,正是洞房花烛夜,虽然他们的面貌依然模糊。   霓漫天似乎感受到了这一片喜庆背后的暗流汹涌,肃然道:「那个头人反悔了?」   「我们洞房的后半夜,勾波吉突然带人冲进了新房,将我和珞捆起来送入密室。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居然要用我们的身体炼蛊……」   霓漫天惊讶不已。   「勾波吉一直醉心蛊术,他得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配方,如果炼制成功,能够操纵人的心智为他差遣,到时候莫说蛊寨,就是整个苗疆都要沦为他的傀儡。可这种蛊术的炼制条件苛刻到甚至阴毒,需要一对青年男女的身体,两人彼此用情越深越好,而且最好是刚刚有过肌肤之亲的身体……」   「什么狠毒的邪术,居然这样残忍!他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吗?」霓漫天忍不住斥道。   「后来我才知道,巫珞吉根本不是他的女儿,她和我一样,在踏入这蛊寨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成为炼蛊的牺牲品……」   灵雎一直用冷静到冷酷的语气讲述这个故事,仿佛讲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拼死唤出贴身的毒物与他斗蛊,我们战到了天亮,终于制住了他。可等我找到珞的时候,她已经被困在蛊缸中,被毒虫啃噬殆尽了……」   两人眼前的幻境层层翻滚,之前还一身鲜红嫁衣的少女此时斜躺在满是蛊虫的缸中,只剩一副血肉淋漓的骨架。   霓漫天大叫一声,猛得退了一步,虫子在身上日夜啃噬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赶紧捂住了嘴极速转身,竭力让自己不要吐出来。   「归墟,你怎么了?」灵雎的眼神微微有些变化。   霓漫天表情十分痛苦,仿佛随时崩溃,又好像把泪水拼命往下咽。她示意灵雎不要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一片栏下的幻境,手中微光闪过,幻境流转间,一个女子如同虫豸般被吊在半空,她的双目被挖去,只有黑洞洞的眼眶,全身爬满了毒虫,流淌着脓液和鲜血。没有右臂,膝盖以下已经被毒虫蚕食殆尽。她时哭时笑,时而咒骂,时而自言自语。   「花千骨,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纵使已然心如止水,在看到这一幕,灵雎还是微微皱了皱眉。   随即,那个一身红衣的妖神缓缓走近她,用法力驱走了那些虫子。女子被放下来,她们说了什么,然后,女子绝望地大笑着,紧接着一头狠狠撞在柱子上,鲜血飞溅,她缓缓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霓漫天垂着眼,慢慢将这个幻境结束。   「为什么?」灵雎直视着她。他从来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过往。   霓漫天并没有抬眼看她,眼睛依然沉沉盯着那幻境消失处的一片星辰。   「死不悔改……」   「什么?」灵雎仿佛没有听清似的反问了一句。   「我以为重来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我爹,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师父,爱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失去他们了……可我终于发现,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她声音发紧,「如果这是成为神的代价,我宁可我什么都不是。」   她闭着眼,很努力地把眼泪往回忍。   灵雎手中出现一只小巧的银杯,里面盛着血黄色的液体。他举到她面前道:「这是忘川之水,饮之,从此忘却前尘,执念不复。敢喝吗?」   霓漫天看着那杯液体,又看着灵雎一脸郑重的表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真的接过来一口喝掉。   是忘川水还是鸩药,她已无从分辨了。   那液体苦中带着微甘,浓烈刺喉,顺着喉咙滑进腹中。   见她真的饮下,灵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眼有愠色。   「我骗你的!」灵雎笑得一脸轻松,「这根本不是什么忘川之水,不过是我自己酿的果酒罢了。你有上神之身,便是忘川水也对你没用的。」   「你敢戏弄我!」霓漫天挥起掌风便打,灵雎见她真怒了,也不还手,只能东跑西跳地躲,边躲边道:「我不是存心的!不过是太无聊想与你说几句话而已!」见霓漫天掌间光芒烈烈,毫无减弱之意,他索性跃到她背后情急道:「你这女人好生凶悍!难怪祈渊不肯从你!世间女子的温柔之美,在你身上当真半分不见!」   霓漫天本欲一掌击来,听他此言,突然怔住,表情像山崩似的垮了下来。   见她愣神,灵雎这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赔罪:「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灵雎,消遣我很好玩吧?」霓漫天突然平静下来,定定看着他道。   他的喜怒哀乐不过玩闹间的一瞬,真真假假不可辨别,她却当了真。   灵雎微微挑眉,恢复了那副神一般清冷又有些无所谓的表情:「归墟,你悲伤愠怒,是因为你做神的时间还不够久,」他翻手之间,变出一双银杯,「无论什么样的锥心刺骨,流淌过万年的光阴,都会慢慢消失。在永恒的面前,一切的爱恨,都是可笑的。 」   「你的锥心刺骨,都消失了么?」她反问他。   「我已经不记得当年做过什么,今日说与你的,不过是我还模糊记得的那些……但那时的心情,我已经无法回溯……」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变换着,仿佛把玩一般,那银酒杯在他手中时而变成一根精美的银簪,时而又化为一支奇巧的虫笛。   「……巫珞吉转过五百世,再没有完整的魂魄,什么都不会记得。而我,也几乎忘了她的样子……」   难怪他呈现的幻境里,连那个女孩子的面貌都是模糊的。   「所以你觉得我也很可笑?」   「不能说可笑,但确实有趣的紧,」灵雎又变回那一双盛满酒的被子,笑着饮下一杯血黄色的液体,将另一杯递给她,戏谑道:「这『忘川之水』味道还可以吧?」   霓漫天有些颓然地接过银杯,仰头一饮而尽。看着他完美到近乎虚假的容貌,她仿佛看到了永生的样子。   「没有什么能逃过时间。凡人总喜欢说永恒,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永恒。」灵雎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某种最残酷的真相。   这日入了夜,霓漫天却不似往常那般回来。   她夜夜都仿佛消遣般对待笙箫默。耐心覆上他的身体勾起他的欲丨火,待他意乱情迷之时,却将他扔在一旁,自顾自睡去。   笙箫默与她相处了十多日,渐渐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她心中怨怒未消,不过只要自己不与她龃龉,她也不会做什么太过之事。   可这晚望她不见,寝殿的人心里反而微微有些担心。   她将自己从神狱弄出来,可不要叫人捏了把柄为难才好。   可转念又想,她毕竟上神之尊,无论神阶还是法力,都不是旁人轻易能匹及,又有屠灭仙界的功劳傍身,就算有了错念,暂时也不至招来什么危险。   如此这般在心里滚了好几道,笙箫默突然觉得好笑,如今自己竟像个盼望临幸的妃子一般了。   不知道什么时辰,他才看见那烟粉色的身影晃入殿来。与平日不同,这次她只随意拉下发上的钗饰,除了外衫,便朝榻上来。   「天儿,你怎么了?」见她有些趔趄,他不禁探问道。   霓漫天望着他妩媚一笑,眼神竟不若平日凌厉,反有些凄然。她也不答话,便如往常般倾身上来,动情地吻他。   笙箫默却被她吻得清醒,那清冽的酒香和着她身上的香味直击他的嗅觉。两人吻了一阵,她离开他的唇顺势吻上他的下巴,却听他幽幽问了一句:「天儿,你喝酒了?」   霓漫天被他问的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喝了又如何?」   笙箫默的眼里少有的凛然:「你同谁喝的?」   他居然敢反问她?   霓漫天眼神闪过稍纵即逝的危险,她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指尖轻轻勾着他的嘴角,有一丝挑逗的意味:「你审问我?」   笙箫默侧过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霓漫天突然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他看向自己:「你生气了?还是嫉妒了?」   笙箫默被她逼得看向她的眼睛,她的双眼漆黑如深夜,却闪着他无法捉摸的光芒。   他沉沉叹了口气,语气如死灰:「天儿,你送我回神狱吧。」   「你说什么?」   「结束这一切吧……」他语气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你若恨我,杀了我便是。不要侮辱我,更不要侮辱你自己。」   「侮辱?」她酒气已落了大半,冷冷道:「笙箫默,这十多日你我夜宿一处,在你眼里当真是侮辱吗?」   笙箫默心知此话端是触怒了她,可当下心中无名火乍起,却不肯服软。他心一横,闭上眼,想无非再被她伤及血肉而已。   见他闭眼不答,霓漫天秀目一凛道:「我顾念你的感受,却叫你说成这般。既然你觉得是侮辱,我便当真侮辱给你看,看你受得还是受不得?」   语罢,她突然伸手覆上他的下腹,笙箫默心道她又要如之前那般击伤他,却感觉她的手越过腰线,竟然隔着下衣朝他那隐秘的欲望抚摩去。   「天儿!」他惊得一抖,赶紧喝止她。她的手却完完全全覆上那里,不轻不重地一捏。   「啊——!」笙箫默仿佛被电击一般挣了一下,一阵灼烈又酥麻的快感涌入脑中。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赶忙咬紧牙关不再出声。   霓漫天的手却没有丝毫怜悯,不断轻轻重重地爱抚那处。隔着下衣,布料微微粗糙的触感持续刺激他的敏感,又痛又痒,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愉悦,叫他一阵阵喘息。   最羞耻之处被她捉住,而且竟然还愈加兴奋挺立起来,笙箫默羞愧难当,恨不得涌出一口血来。他活了千年都不曾经历过这种屈辱,而这屈辱还来自他所爱之人。   见他额上青筋凸起,汗水淋漓,霓漫天俯身贴近他,声音暧昧:「前几日你定然不尽兴,我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很满足?」   「你住手!」笙箫默双目怒视着她吼道,「霓漫天,你休叫我恨你!」   不再唤她天儿,竟然直呼名字,他是真怒了。   霓漫天凄凄一笑:「好啊,你恨我,我也恨你,你我便扯平了!」   语罢,她手中微微加力,那敏感之处受不得这力道,瞬间叫笙箫默痛得几乎死去,可这痛楚中夹杂着泼天快感,又让他欲罢不能。他身子无法动弹,被这交替的痛楚与快感折磨得神魂俱灭,濒临崩溃,不禁凄厉大吼:「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杀了你?我怎么舍得?」她手上撤了些力,语气突然温柔甜腻犹如情话,字字句句却故作悖逆:「师父,那极乐的去处,徒儿送你去一次,你便知道了。徒儿既担了这辱师的罪名,如何能不实至名归?」   语罢,她手腕轻转,深深浅浅地取悦他。没过半晌,榻上人痛哼一声,犹如垂死的鱼一般抽搐了几下,那下衣处已有一片濡湿之感。   他居然在她手中释放了出来。   残忍如她,果然说到做到,没半句虚言。   笙箫默瘫在榻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死亡般的快感肆虐过他的全身,却很快被无边的耻辱和愤怒代替。他本就重伤在身,又被她这样一弄,只觉灭顶的痛楚攻心,终于头一偏,昏死过去。 ☆、宿命   「咳咳……」阿朵不禁咳嗽了两声,将一簇凉水吐了出来。   胸口发闷,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片别有洞天的山水野外。想要动一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都被绳子捆住了。   诶?   努力回想了一下,对了,他们不是在海上,安喜和她都被漩涡卷走了么?   可这里是……难道已经到了奈何桥畔,三生石边?   可是过桥就过桥,干嘛还要捆着她啊?这冥界未免太多此一举了……   「安喜……」她微微侧头,见安喜果然躺在她身边不远处,而且手脚竟然也叫绳索捆住了。   安喜朦胧间听得有人叫他,缓缓醒过来,却也被胸中一口海水呛到,咳了半天。   阿朵皱眉,努力想要起身,居然听到头顶一喝:「不许动!」   两人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前一棵大树的粗枝上,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巧锃亮的银制手丨弩定定瞄准他俩,一脸警觉。   好啊,原来是他的杰作!   两个人面面相觑。   阿朵被那麻绳捆着难受,不满道:「你是谁?这里什么地方?」   那少年并不回答,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阿朵心里气急,无奈人家有武器,不得不低头,便道:「我们在海上漂着,怎知一个浪头打过来,漩涡就把我们卷进来了,」她努力坐起来,环顾四周道:「怎么?这里是你的地界?海底龙宫还是洞天福地?你是神?仙?妖?」   少年的手丨弩还警惕地瞄着她,并不被她的问话吸引:「你们叫什么名字?哪门哪派的?」   安喜听他问哪门哪派,心道原来是仙界弟子,便直言道:「我叫安喜,这是我的朋友阿朵。我们是长留弟子,外出办事返回师门,结果发现师门出事了,我们也在海中被漩涡卷了进去……」   那少年惊讶道:「你们也是长留弟子?」   阿朵一愣:「你也是长留弟子吗?可我看外面飘的都是尸体,还以为没有人生还……」   少年垂下眼:「神界袭击了长留,三圣殿坠落,仙山被沉入海中,我也是被漩涡卷进来的。」   「什么?神界?」阿朵瞪大了眼睛。   少年跳下树,把两人松绑:「你们不知道么?那神界之人好生厉害,长留根本打不过他们,三圣殿都被他们击落了。他们也不知道下了什么结界,所有人连御剑都不行,逃都逃不掉,只能跟着长留山往下沉。」   「可是,为什么呀?」阿朵听罢不禁皱眉。   少年腿一身,径直从那树杈上跃下来,收了那手丨弩道:「我怎么会知道?」语罢飞身点地,蹿上树枝不见了。   没多会儿,少年已经回来,手里拎着一只野兔。他自顾自在水边处理了兔子,生起一堆火,烤起兔肉来,一阵阵肉香很快逸散开来,阿朵和安喜瞬间感觉,肚子饿了!   千般疑惑万般奥秘,永远都抵不上肚子饿这件事。他俩也不再多问,安喜挽起裤腿趟入那水中,很快捉了好几条鱼,也升起火堆烤起来。   阿朵是个闲不住的姑娘,又有安喜照看,她觉得这个一脸正经的小孩极好玩,索性背着手朝他走过去。那少年似乎十分警觉,见她走近,登时将那串着兔肉的树枝背在身后:「你干嘛?要吃的自己打去!」   阿朵噗得笑喷:「我是有多没出息,还稀罕你的兔肉不成?我就是好奇,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白她一眼:「我干嘛告诉你?」   嘿,有脾气呢!   阿朵忽然敛了笑,故作正经道:「不告诉你我?哼,我看你八成是不敢告诉我,长留数千弟子,大多用剑,你的武器却是个手丨弩,我猜你根本不是长留弟子!」   少年顷刻气红了脸:「谁说的?长留数千弟子,你又如何认得全?再说,手丨弩怎么了?你的剑,未必打得过我的弩。」   阿朵一笑:「是吗?」居然当真把佩剑祭出来了。   少年见她真拿了武器,眼中冷光一闪,将那兔肉插在地上,瞬间飞出五丈外,那手丨弩银光闪闪。   「阿朵,你别动手!」安喜见两人好好的怎么动了手,急忙放下鱼叉奔过去。   阿朵只道好玩,便飞身迫近她。然而少年身法奇快,与她始终保持五六丈的距离,她根本近不得他身。少年见她穷追,突然摁下机关,三只森森弩丨箭已朝阿朵射来。安喜心道不好,赶紧大喊:「阿朵小心!」人已纵身跃起,狠推了阿朵一把,那三只弩丨箭一只刺入他左臂,另一只刺入他小腿,第三只从他腋下飞脱。   只听安喜一声大叫,猝然从半空摔下来,在地上痛得打滚惨叫起来。阿朵大骇,完全没想到那小小弩丨箭竟然如此厉害!她赶忙扶起安喜,见他满头冷汗,痛得意识模糊,便用手去拔那弩丨箭。谁知那小小弩丨箭却像在他血肉里生了根似的,她一拔安喜便痛得大叫,哪里取得出来?阿朵知道厉害,不敢再硬拔,只对那少年喝道:「我与你嬉闹而已,又不是真要伤你,你怎么下如此杀手?」   「谁让你先动手的?」少年振振有词。   阿朵皱眉,只得道:「动手是我的错,可安喜无辜,你救了他吧,我不逗你便是。」   少年挑挑眉,便走上来张开手掌,只见那两只弩丨箭连同周围的散箭化成数道白光飞入他的掌心。安喜瞬间便感觉伤口疼痛骤减,这才缓了口气:「多谢小师弟。」   阿朵愤然道:「长留弟子,哪有一句不合就这般狠毒的?真真气死我了!」安喜却朝她摆手示意:「你戏弄他在先,他哪里知道你是真动手还是开玩笑?算了。」   两人一瘸一拐回到火堆边。那少年似乎自知理亏,不时悄悄瞟这二人。阿朵却气鼓鼓地不理他,只是从裙子上撕下布条,仔细帮安喜包扎伤口。   那少年看了他二人一阵,有点迟疑地走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过去:「用这个好得快。」   阿朵怨怒地瞪他一眼,却不接他的瓶子。少年见她不领情,倒尴尬不已,脸涨得通红。   「好了阿朵,他知道不对了,你不要气他了,」安喜大度地一笑,接过了那个瓶子,递给阿朵:「主人给的药,肯定对症。」   阿朵看着安喜一脸诚然,又气又心疼,不禁回头冲着少年道:「在长留班导没有教导过你吗?同门比试点到为止。我只是与你开玩笑,没有真动手,可你那弩丨箭哪里有准头?一箭一箭碰到身体就要见血,你的师长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那少年被她一斥,没了主意。他到底只有十二三岁,见伤了人,心里已然紧张,如今阿朵又占着理,更叫他无法反驳了。站在那儿「我」了半天,也没说半句词。   安喜见状不禁有些好笑,赶紧道:「小师弟你不必介怀,我知道你是失手。咱们都沦落在此了,以后彼此倚仗的机会多着呢。阿朵,你也别气了,他比咱们小那么多,再说你可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他那手弩不知道多凶呢。」阿朵气不打一处来。   谁知她此言一出,那少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嘴角抽抽了两下,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阿朵登时满脸黑线,哪里想到刚才还是厉害的不得了的小恶魔,瞬间变身好哭鬼。她被他翻书似的情绪变化弄得手足无措,一下子也没了脾气,赶紧好言劝道:「好了好了,你别哭,我没生你气。」少年看他们不再凶他,这才抽抽噎噎地不哭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的,噗嗤又一起笑了出来。   霓漫天幽幽睁开眼,恍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方。   微微侧头,熟悉的身影和气息依然在身侧。笙箫默双目紧闭,身上搭着那条冰丝玉锦,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落着,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   思绪回溯,霓漫天顿时心里百味驳杂,想自己昨夜酒气上头那般羞辱他,也不知他今日会做什么反应。   心头有了这些顾虑,竟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她很轻很轻地从他身边起身,生怕吵醒他。蹑手蹑脚出了寝殿,唤来侍婢取了一身干净衣袍,便返回去阖了殿门。   霓漫天将衣袍放在他身边,一时间竟有些局促,不知道自己是该趁着他睡着为他更衣,还是应该先将他唤醒。不过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他手脚为她所伤,终是无法自理。稳了稳呼吸,她轻轻探手过去想要扶他。   几乎就在她触到他身体的瞬间,笙箫默突然睁开眼,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霓漫天被他这样一喝,倒是吓到了,她有些无力道:「我取了干净的衣衫给你穿……」   「不必了,你别碰我。」他的眼中戒备不减,语气疏离尤甚,说完便侧头不再看她。   霓漫天心里登时涌起莫大的委屈,她又伤心又气恼地瞪了他半晌,却没有再动。这十来日面对她半真半假的亲近挑逗,他纵然心有纠结,到底是接受的,两人日日同榻一处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他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此疏离冷漠,可见昨日之事当真气他不轻。霓漫天从来骄傲,向来只有她甩人脸色,哪有他人给她脸色瞧的时候?可面对这人,她却突然没有办法,往日伤他胁迫他的勇气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愣了一会儿,她还是执意扶起笙箫默的手替他穿上衣衫,他的手使不上力气,只软软地任她摆弄。他闭着眼,自始至终都不再看她。   霓漫天帮他一一穿戴整齐,见他仍是不做反应,她也不再说话,默然退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清粥。   她端着粥坐在他面前,缓然道:「师父,吃点东西吧?」   笙箫默并不睁眼,只是将头朝反方向撇了过去。   见他如此冷淡嫌恶,霓漫天觉得心里难受得刀绞一般,委屈仿佛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似的。   「我知道你气我的很,」她将碗放在榻边的几案上,黯然垂着眼,「我伤你困你,你早就恨死我了吧?我恨你,你也恨上了我,这样也好,对不对?」   听他并不搭茬,她索性覆在他身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发抖道:「我也不知道我昨晚怎么了,我一定是疯了……」她眼中含泪抬起头,他侧脸朝着对面,她只看得到他乌黑的鬓发,像触不到的一重远山。   「我确实疯了,从遇上你,爱上你,我就没有一刻不疯着!」   她突然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温热的小腹上:「师父,你知不知道,这里……曾经有我们的孩儿……」   他的手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如同被人当头一棒,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我杀了它……亲手杀了它呀……」霓漫天痛苦地将头埋在他臂上闷声大哭。   笙箫默只觉胸口一阵钻心的疼,过往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他不禁昂头大口呼吸着,眼角一汩汩烧灼的热,仿佛要熔化他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颤抖道。   霓漫天抬起头盯住他,悲凉道:「我该怎么说……告诉世人我与你师徒不伦,尚未婚配已珠胎暗结?让我爹与蓬莱声名扫地从此在仙界再也抬不起头来?」   「我可以与你一同承担……」他声音发紧,眼里是不尽的追悔和痛惜。   「一同承担?」她看着他凄然冷笑,「我被我爹软禁在蓬莱的时候你何曾传过只言片语?唯一一次出现在蓬莱,还是为了取我身上的玄镇尺……取便罢了,连我的记忆都洗去,还要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你,祈渊正神,你能与我承担什么呢?」   是啊,作为正神的他,奉命潜伏仙界获取神器的他,能给她什么呢?   「你说得对……」笙箫默心如死灰,缓缓闭上眼。再睁开,双眸已是一片荒芜,「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恨我,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若时光倒转,他与她,选择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归墟上神,属下有急事禀告。」紧闭的寝殿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霓漫天拭了拭眼角,略略定神,眼里已恢复一片傲然的冷。她不再看笙箫默,而是肃然起身,挥开了门,声音凛然如往日:「何事?」   青鸾正神垂目进来,俯身行了一礼,眼神不经意瞟过榻上的人,似有些迟疑。   「有话就说。」霓漫天一句话便拂了他的顾虑。   青鸾道:「属下刚刚得知,被上神捉回来关在神狱的一干仙界囚徒,竟然密谋逃狱,结果被守护神狱的七十二目麒麟兽发现,悉数逼了回来,等待上神发落。」   「逃狱?」霓漫天一听这话怒从中来,哼了一声道:「我不去折腾他们,他们却要主动惹祸,那便怪不得我了!」她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冷酷道:「将他们统统送进刑阵拷问,需叫他们也尝尝生死不能的滋味。」   「遵命。」青鸾躬身道。   「天儿,」笙箫默突然在身后唤了她一声,「你要杀要关都随你,不要折磨他们。」   青鸾听罢,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霓漫天。   霓漫天蹙眉看一眼笙箫默,他的话叫她心中更气。当时白子画以玄镇尺将他钉上诛仙柱何等无情?那金翼阵又何等残忍?怎么时至今日他还要怜悯那些人?   「祈渊正神此言差矣,」门口闪现出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近,看一眼霓漫天道:「归墟,你诛灭仙界,本是厉害的功绩。若叫这些人逃了,对你上神的尊位可是大大的折损。那些人曾经苛待于你,如今又这般不识好歹,你大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随即伸手施法,手中一阵阵变换着各种蛇蝎毒虫的影子,语气残忍:「本尊可是厉害的蛊师,熟悉一千二百多种毒物。人身上的痛苦究竟可以发挥到什么程度,我再清楚不过了,绝对比那刑阵来得精巧厉害。要不要我帮你?」   「灵雎,你身为上神之尊,却以肉体之苦折磨凡人,未免太失身份了!」笙箫默严肃道。   灵雎眼中一凛,语气威压道:「祈渊,你一个罪神敢忤逆上神?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别以为仗着归墟的身份就当自己也是上神!」   「你们不必说了,」霓漫天干脆打断二人,看了一眼众人,面无表情道:「我去神狱看看。」随即拂袖而走。   灵雎看一眼笙箫默,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与青鸾一起出去。   偌大的寝殿又恢复了安静。   笙箫默绝望地长出一口气,双眼直直盯着天顶,眼中了无生气。霓漫天刚才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他护不住她和她的孩儿,护不住任何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未可知,果真是只彻头彻尾的蝼蚁。   蝼蚁尚有死期,可如今,谁可赐他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好奇为什么阿朵和安喜又出来怒刷存在感,好吧,这个和结局有关,只能剧透到此啦~ ☆、真相   三人走出上神殿,霓漫天却停下脚步,转向跟在她身后的灵雎上神道:「灵雎,神狱我自己去就好,你不必陪我。」   灵雎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这惊讶转瞬便化作了然,他顿了脚步,目光却一片清明:「归墟,你还是怕他生气对吗?」   「不,」霓漫天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气轻飘飘道:「我只是有话要单独问他们。」   「那群仙人那般苛待你,我有心帮你你倒不领情,他一句话就让你放弃,你当真就这么在乎他?」灵雎依然咄咄逼人。   霓漫天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她稳了稳心神,镇定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说不清,也无法让外人了解。」   灵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败下来:「罢了,是我闲来无事,你自去吧。」语罢转身离开。   霓漫天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白色的帷幔打开,霓漫天缓缓走进去。白子画与花千骨分别被白色的光链拴住了手脚,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听见有人走近,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尊上,尊上夫人,这神狱,可还住得惯?」霓漫天望着二人,语气淡漠。   白子画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霓漫天,你不必说这些惺惺作态之语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霓漫天冷冷一笑,并不理会白子画,而是走近花千骨,屈身捏住她的下巴,迫她看着自己:「神尊大人,我还记得你当年曾经怎样对待我,如今,我原原本本地还给你可好?」   「霓漫天,你敢!」白子画眼中仿佛喷火,然而身体却被白色的光链锁住挣扎不得,否则霓漫天毫不怀疑他会奔上来掐死自己。   花千骨恨恨盯着她,可眼里却闪过一丝怯意。当年竹染将霓漫天挖去双眼,以虫刑日日折磨,那脓血淋漓的样子又浮现在她眼前。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惩罚,她哪怕还给自己十分之一,恐怕自己也是难以承受的……   「花千骨,你在害怕?」霓漫天似乎很满意地看着她那一双眸子里闪过的畏惧,「当年你成为妖神呼风唤雨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今日吧?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真的很像。有过一样的心思,受着同样的煎熬,曾经拥有一切然后全部失去,爱恨都歇斯底里……」   花千骨瞪着她,嘴角抽搐了几下,却说不出反击的话。命运仿佛击鼓传花一般在她们之间更替,到最后,彼此的恨之入骨竟然只剩一片悲凉。   「霓漫天,霓千丈是我下令围剿的,钟不疑也是我下令处死的,就连师弟……连笙箫默也是我命他们设下陷阱捉住的!你有什么仇但凡冲我来!」白子画见她似要为难花千骨,冲她大吼道。   「噢?终于承认了?」霓漫天眼神一冷,腾得站起来,走到白子画身边,将锁住他的白色光链捏在手中,只见光链突然神力涌动,闪烁起金光,紧接着白子画猛然痛得大叫一声栽倒在地上。金色的链条犹如烧红的铁一般灼烧着他的手脚,白子画却咬紧牙关再不出声,豆大的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   他不能!不能在这个狠毒的女人面前示弱!   花千骨见状赶紧跪下来,语气里全是祈求:「霓漫天!你杀了我,杀了我!你放了我师父!」   「不要求她!」白子画痛得几乎昏厥,却颤抖着不肯屈服。   霓漫天收了术法,俯身靠近白子画道:「长留上仙,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了么?」   白子画咬着牙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放了小骨,我任你处置。」   花千骨眼神一惊。   「真是有趣,你们都要求放对方,这可叫我为难了,」霓漫天勾唇一笑,「这样好了,我给你们两天时间,你们商量一下。我只放一个人。」   似乎不愿看两人生离死别,霓漫天转身出了白色的牢笼。   「上神当真要放一个么?」青鸾似乎有些不解。   「他二人,若是双双死了,倒是成全了他们。」霓漫天幽幽道。   青鸾似会意,顺从地点头,随即道:「上神,有个仙界囚徒一直嚷嚷着要见您。上神要去看看吗?」   灵雎返回了上神殿,却见霓漫天的寝殿还维持她刚才离开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一笑,索性走了进去。   那人依然躺在榻上,双目放空看着天顶。刚才被她忤逆顶了回来,想必这位正神心里估计也难捱的很。灵雎一直对这两人的关系充满了好奇,如今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祈渊正神果真了得,犯下如此重罪,亦能安然无恙宿在这上神殿中,当真是有福气。」   笙箫默被他一席话拉回思绪,却见这位上神带着一脸挑衅走近。他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灵雎上神日子过的好生清闲,竟有空关心我的事?」   灵雎心里好笑,这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能力果然不低。他也不绕弯子,抱臂站在他面前道:「归墟对你这般真心,你不好好待她,却叫她伤心难过,连我这个活了万年的神都看不下去了。到了如今,你居然还要控制她,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我与天儿的事,不劳灵雎上神费心。」   他唤她归墟,笙箫默却依然唤她天儿,不得不说既是宣告,亦是示威。   「天儿?你只是潜伏仙界的细作而已,万事不过一场戏,还真当自己是她的师父了?」灵雎微微挑眉,不由地蔑笑:「你如今手脚尽断,躺在这里与废人没什么分别,恐怕想与她成双入对也是不能的,不如由我代劳,你觉得如何?」   「你最好离她远些!」笙箫默怒道。   灵雎不怒反笑,掌间顷刻祭出一道金光靠近他的脖子,语气带了威逼之意:「祈渊,你沦落至此,还敢嚣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上神动手便是。」笙箫默仿佛看不到那道光一般,只是死死盯住他,目光锐利如刀。   两人虎视眈眈对视了一阵。   「我堂堂上神,怎能和一个废人认真?」灵雎忽然暧昧一笑,收了手里的金光:「这游戏,得有祈渊正神在一旁看着,才好玩呢。」   「听说你要见我?」看着蜷缩在角落的晏唯诚,霓漫天有些恹恹道。   晏唯诚已是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仿佛遭受过巨大的精神折磨。他无神的双目在看到霓漫天的一瞬间,突然焕发出光芒。   「漫天,你终于肯来看我一眼了……」他似乎很惊讶,笑容却发僵。   「你有什么事?」霓漫天漠然道。对这个曾经倾心于自己的男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晏越参与绞杀她父亲,即便她为此灭了长白山,但那毕竟是他叔父做的孽,与他无关。因此她对于晏唯诚,还算是手下留情。   「漫天,你要杀我了,对不对?」晏唯诚看着她,仿佛在笑,又仿佛再哭。   霓漫天不愿与他周旋,只是面无表情道:「我跟你没什么过节,暂时不想杀你。不过你若是来感化我或者要质问什么,就不必了。」   「漫天,你果然还是如当初一般冷漠狠心,」晏唯诚笑得凄凉,「你的柔情蜜意,只在笙箫默面前才会有,是吗?」   「你说什么?」霓漫天眼神一滞。   晏唯诚突然收了笑,一字一顿道:「你被金面人抓走又被救出来的那晚,和你一夜春宵的人,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   怎么可能?   霓漫天僵住。   「师父……你当时一声声叫的可真亲热……」看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晏唯诚笑得讽刺又绝望,「霓漫天,与自己的师父上床,你就这么满足?」   霓漫天只觉眼前一黑,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青鸾手急眼快地扶住了她,反手就给了晏唯诚一个耳光,将他打得滚在地上。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如此放肆!」青鸾厉声斥道。   霓漫天只觉得脑海里一阵嗡响:「不会的……是师父,明明是师父!师父他亲口承认的!」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   「亲口承认?」晏唯诚缓缓从地上起身,擦了嘴角的血,只怔了一晌,忽然恍然般大笑:「哈哈哈哈,笙箫默,你太狠了!居然认在自己头上!你们果然都是一群疯子!」   霓漫天看着他歇斯底里地笑,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点点沉入地狱。   她突然想起那天清晨,她在他的怀里醒来,他温柔的眼眸中,却藏着细碎的哀伤。面对她倾心的表白,他局促又痛苦。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把所有的真相藏在身后,只回应她一个缱绻缠绵的幻觉!   「那天晚上,是天意!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只怕这一生再不会得到你!我不后悔,即便再重来一次,再重来千百次,我都不后悔!」晏唯诚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眼里是报复般的满足。   霓漫天痛苦地大口喘气,心头犹如被千万计重锤打过。   不是他,不是他!   她所有的苦,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全都基于一个巨大的错误!   一个可笑的错误!   晏唯诚看着她崩塌般的表情,心里无限满足:「我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就算我化成了灰,你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嘴角淌着鲜血,双眸盯住霓漫天,一片兴奋的血红,看上去犹如鬼魅。   足够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绝对不会!   晏唯诚疯了似的推开霓漫天,朝着那白色的帷幔外跑了出去。然而没跑出几步,他已被守护神狱的七十二目麒麟兽发现,一道金光从麒麟兽的一只目中射出来,正中他的后心。他喷出一口血,应声倒地。   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流出来,他想转头再看一眼那个女人,却没了力气。   这一生,终于结束了。   霓漫天如梦初醒,她转头看到已经倒下去的晏唯诚,突然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冲他大吼:「你不许死!你给我醒来,告诉我你在骗我!你这个混蛋!晏唯诚你不得好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晏唯诚任她嘶吼着,半睁着眼再也没有动弹,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霓漫天趔趔趄趄地往神殿走,青鸾只得小心地跟在身后。   她突然定下脚步,低声道:「下去。」   「上神……」青鸾迟疑。   「滚!」   青鸾看着她全身都冒着骇人的光芒,不敢多言,默默退下。   霓漫天继续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仿佛走在沼泽之中,上神殿在不远处像一个虚妄的幻境,仿佛永远都走不到似的。   她突然胸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扶着柱子直直倒下去。 ☆、怆然   睁开眼,眼前是流光溢彩的天顶,却是陌生的形状。   霓漫天皱眉。   「你醒了?」身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侧头,见灵雎微笑着抱臂站在榻边。   蹙眉坐起来:「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刚才昏倒在地,神力紊乱,震得这上神殿都摇动起来。我好不容易帮你稳住,若是再来一两次,定要折了你上神的修为,」灵雎坐在榻边关切道:「听了何事,竟教你急火攻心至此?」   霓漫天不言。   「说不说都无妨,」见她没有要对他袒露心迹之意,灵雎似乎无所谓,「刚才你昏迷之际,我已经探了你的记忆。归墟,你既为上神,应该明白,这些不过凡尘旧事,万不可为此动气。」   「你探了我的记忆?」她大惊。   「那个小仙侵的不过是你曾经的肉身,八十一道天劫降下,你的肉身早就灰飞烟灭了。」灵雎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那些过往,与神来说不过是俗世,你与天地同寿,那个小仙却生生死死终究在轮回之中盘桓,不过是蝼蚁的宿命。蝼蚁咬了你一口,难道你还要咬回去不成?」   霓漫天语塞。   那些痛苦的过往,在他眼中不过一抹微尘。这便是一个历经万年的上神拥有的坦然么?   苦笑了一下,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不甚赞同,还是自嘲。   踉踉跄跄回了寝殿,霓漫天站在门口,竟一时不敢进去。   他依然躺在榻上无法动弹。被她囚禁至今,他不能生,不能死,连挪动一下身体几乎都做不到。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步步走入,一直走到华美的卧榻边。笙箫默闭着眼,不知道是昏迷还是睡过去。   她轻轻抬起他的手臂,他的手依旧软软使不上力。他的神力被这神枷封死,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只能勉强止血,却不能愈合。断骨至今,关节处已经红得发紫,高高地肿着。   他为了保护她的感受,用尽了心血呵护她,不惜将一切认到自己身上。可她却丝毫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对他,又做了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呢?」她颤抖着抚摩着他瘦削的脸,轻轻呢喃着。   笙箫默很快醒了过来,见她用如此悲怆的目光看他,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是困惑道:「天儿,你怎么了?」   她突然伸出手,笙箫默只觉得颈间一痛,身上原本被封死的神力猛然涌动起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她的手掌已覆上他的胸口,精纯的神力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汩汩流入他的身体。断骨开始极速生长,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因为恢复得太快让他甚至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霓漫天才松开手掌,整个人犹如虚脱一般滑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细汗顺着她的两鬓流下来。   笙箫默不可思议地感到全身的断骨和伤口已经基本愈合,那副神枷显然已经被她除下,神力在身体里流淌着。   「你走吧。」霓漫天面如死灰,双目放空道。   笙箫默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已经习惯了千疮百孔地活着,身体刚刚复原,反而让他有些陌生。   蹲下来扶住她:「发生什么事了?」   「你走!」霓漫天突然狠狠将他推开。   他心中大惑,却不再多问。「你不想见我,我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可你应该知道,我无处可去的……」他缓缓起身道。   背后却传来她的声音,一字一顿:「那天晚上明明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不说实话?」   笙箫默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你说什么?」   霓漫天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手中光芒乍起,金光闪闪的广陵剑出现在她的掌心。   「我误会你,怨你伤你,你一定很恨我吧?」她将剑柄塞到他的手中,将剑尖朝着自己的脖子,「我如今除了你的禁锢,你可以动手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铛的一声,广陵剑从他手中落下去。   她来不及睁眼,就被他大力地抱住,整个人被推在白玉石柱上。尽管她是上神,可对神力的运用,她远没有他娴熟。只这一瞬,他已经封了她的双手,火烫的吻重重覆上她苍白冰冷的唇。   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表露心迹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她被他按在销魂殿的木柱上亲吻。   多么相似的场景。   显然,笙箫默也没有忘记。他喘息着离开她的唇,深深望着她的眸,语气决绝:「这一次,就算你再哭,我也不会放手。」   他将她推倒在榻上,倾身上去压住她,狂风暴雨一般地吻她。除非她用上神的法力杀掉他,否则就不用指望他会中途停手。   他后悔了,他后悔了……   如果时光流转,他一定会带她走,不再管这混乱血腥的世界,躲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挣扎也罢,不情愿也罢,把她囚禁起来,关在她身边,总有一天,她能理解他的心,能够原谅他的霸道。   霓漫天渐渐不再挣扎,她的手被他别在身后,却不再聚力,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笙箫默支起身子,看着她死灰般的表情,眼里只有一片荒芜。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曾经没有,现在也不会……」他灼灼的双目仿佛要叫她燃烧殆尽,「我唯一恨的,是没能保护你,还是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他和她终究活的不够久,还没有堪破这凡尘幻象,兜兜转转,不过一场虚妄。   若他再聪明些,应该干干净净地完成他的使命,将她推上上神之位,自己也能获得神之荣光。青鸾一个下神,尚且能晋正神,他潜伏仙界千年,一朝功成,更不知道能获得什么样的尊荣。   若她再聪明些,完全可以安心做一个上神,他咎由自取落难至今,干她何事?她过往的人世随着肉身焚毁,早已飘散如烟,她又何必在意这生生死死?   可他们都不够聪明,不够聪明。   爱与恨啊,有没有彼此偿清的一天呢?   她看着他,眼里是视死如归般的了然:「那,你还爱我吗?」   还爱我吗?   这样的我,这样的你,这样的命运?   走到了今日,她居然还在执著这件最没有意义的事情,还向往分清这涌动的□□,究竟是爱,还是他身为男子不甘与占有的本能?   笙箫默突然笑了,那笑含着莫可名状的苦楚和悲戚:「你到现在,还是不信……」他随即握住她的手,贴上他火一般的胸口,那个被玄镇尺洞穿的伤痕只留下一个龟裂的紫红色痕迹。   「把它剖开……掏出来看看……你就信了……」他轻声道,语气却认真。   霓漫天突然攀上他的脖子,与他激烈地亲吻在一起。乌发垂散,衣衫带佩坠落,发出细碎的脆响。她咬上他赤丨裸的肩,牙齿深深扎进他的肉里,像是报复,像是怨恨,又像是鲜血淋漓的告白。腥甜的液体涌入她的口中,她犹如中蛊般疯狂吸食着,永不餍足。   笙箫默将她完全收入怀中,任凭她撕咬自己。他的肩膀和锁骨上的伤口已经来不及愈合,血顺着他的身体一道一道往下流,与汗水混在一起,像一条条伤疤。他钳住她的腰,狠狠没入她的身体,绝望的,痛苦的,却又深深满足。她抱着他的背,手指在他背上抓出一排排血痕,而他只能回应以更残酷地贯穿。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交欢,到最后已经没有了欢愉,只剩下疼痛,却像溺水者抱着最后一块浮木般不能放手……   若不是穷途末路,若不是万念俱灰,他们何必要这样惨烈地相爱?只是,韶光已逝,隔着那么多无可挽回的生死,隔着无法逾越的囚牢,双手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他们,还能去哪儿寻找一片干净的容身之处?   流连情爱的漩涡,做仙就是一个失败的仙,哪怕成了神,依然是个落魄的神。   他们终究还是枉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筋疲力尽。霓漫天躺在笙箫默的臂弯里,呆呆望着不远处的夜明珠颤栗的光芒,好像死去了一般。夜明珠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跳动着,仿佛是她脸上唯一一点生气。   「在想什么?」笙箫默抬手将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开,声音还有些嘶哑。   「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冲进来杀了我们。」她似笑非笑道。   笙箫默噗嗤笑出来,把她往怀里收了收:「哪有那么快?」   霓漫天微微侧头,看着他无限温柔的目光,心里一片熨帖的安宁。她有一瞬间恍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没有神界,没有杀戮,没有那些悲伤的一切,只是从那天晚上的缠绵中醒来而已。   「师父,神会不会死?」她伸手捧住他的脸。   「神自己不会死,只可能被杀死——自绝或者被杀。」笙箫默轻轻拂过她的眼角。   她覆上他的手背:「神界罪大恶极的神,会被处死吗?」   笙箫默微笑道:「神界的刑场名为神寂山,下面是一片熔金海。被判处死的神,会被推下熔金海,那片海终年燃烧着火焰,连神身和神魄都可以融化……」他语气轻柔,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   「很壮烈呢。」她笑,转而呢喃道:「师父,我好想回去……」   「回到哪儿去?」   「回到……你救我的那天……」她脸上燃起一片好看的红,目光竟有一丝羞赧。   他淡然一笑,在她的额前落下一个深情的吻:「可以……」 ☆、叛神   听见白色的帷幔缓缓打开,画骨二人立刻警觉,两日期限一道,她是来下杀手了吧?   可等看清了来人,两人更是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却是笙箫默。   只见他利落地飞到二人身边,手中金光一闪,锁住两人的白色光链已被尽数斩断。   「师兄,千骨,快走!」他压低声音道。   白子画有一瞬间的晃神,师兄……   这个称呼真是久违了。   「师弟,你怎么会来?」虽然唤着师弟,可他心下却困惑,他不是神界的人么?   「来不及解释了,他们随时会发现,快!」笙箫默命令道。   白子画与花千骨不再多问,二人赶紧随他出了神狱。然而出去以后,两人更震惊了,门外,霓漫天提着那个青白色的灯,周围一片混沌,唯有那灯照到的地方,能够隐隐看到一条路。   「霓漫天,你……」她居然和笙箫默一起来救他们么?   霓漫天的脸上一片肃冷:「救你们并非是我原谅你们,只是相比于你们,我更讨厌这里。若非师父相劝,我本不会这么做。」   白子画沉吟片刻,终是对她拱手施了一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原不原谅,都是后话了。」   花千骨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霓漫天,面对这样的她,她的心里涌起千百滋味。她们曾经那般不共戴天,彼此施与对方的伤害都极其残酷,本以为冤冤相报再无宁日,想不到她竟先手终结这一切。   「漫天……谢谢你。」她不禁道。   霓漫天挑眉看一眼花千骨,即便到了今日,她对这个女人的讨厌依然没有减半分。并不回应她的感谢,她只是淡淡道:「我只负责将你们救出神狱,但能不能离开神界,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话间,笙箫默已经打开了接连几个囚牢,将摩严等一干仙界元老都放了出来。   「笙箫默,你……你是什么意思?」几个长留长老有些懵。   「没时间多说,信得过我,就跟我们走!」笙箫默郑重道。   霓漫天提着那盏灯在前面开路,众仙纵然心中有疑惑,却也知道他二人既然来了,不会是儿戏,便紧紧跟随。   一行人顺着小路走了很久,过了一片清幽的树林,来到了一个悬崖边,悬崖对面的半空中,是一个巨大的金色漩涡,漩涡缓缓转动着,范围已经越来越小。   「这里是轮界之门,穿过去就可以离开神界,」笙箫默伸手祭出一道灿烂的金光,从悬崖连接到漩涡的中心。   一座光桥。   「快走!」   众仙慌忙走上这座光桥。   「你们走不掉的……」只听一声悠长的叹息,周围突然金光大作。众人闻声抬头,却见天幕之上,十多只巨大的上古神鸟毕方扑棱着翅膀虎视眈眈看着众人。最中间的一只毕方背上,灵雎一身火红色披风肃立,面容依旧完美却没有任何表情。这让霓漫天不禁想起封神台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祈渊,你本是罪神之身,如今还要放走这些仙界流徒,可知更是罪上加罪?」灵雎的声音响彻天际。   「我既然这么做,早已不在乎你的罪上加罪了。」笙箫默淡然道。   「祈渊,你本来奉神界之命潜伏仙界,如今却又帮着这些人逃跑,你先叛仙界,再叛神界,如今仙神二界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你这又是何苦呢?」   众仙互看一眼,都直直望向笙箫默。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求什么容身之处?」笙箫默并不惊慌,一字一句道。   「好,有骨气!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今日便是你死了,他们也出不去的。」灵雎言语间已是杀机起伏。   「那就试试看。」笙箫默冷言。   灵雎微微勾唇,十多只毕方突然俯冲而下。   笙箫默全身神力涌动,左手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   灵雎皱眉。   焱天光!又是这个棘手的法术!   只见他飞身跳起,迎着那一群毕方而去,刺眼的光芒犹如神剑,干脆地斩下几只毕方的头颅,那毕方被光芒触到,顷刻化为金光消失。   尽管有笙箫默斩落了毕方的主力,仍然有几只毕方朝着光桥上的众人飞来,嘴里喷出烈火,朝众人烧来。   「大家小心!」霓漫天大声道。   众人慌忙飞身躲避,然而几个落在队伍后面的仙人躲闪不及,已被烈火吞没。火光尽处,那些仙人已被烈火融化消失,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躲过毕方的一轮袭击,众人贴着光桥的边缘继续向前奔逃,轮界之门已经逐渐缩小,快要关闭。霓漫天在队伍末端面对那些俯冲的毕方,用法术不断抵挡着。   毕方被笙箫默的焱天光斩落了好几只,似乎被他激怒,几只毕方不再追击众人,而是在笙箫默头顶的天际围成一圈,只听一声嘶鸣,七八只毕方从各个角度同时朝他喷出滔天烈火!   「师父!」霓漫天一声惊喝,眼睁睁看着笙箫默被烈火吞没。   她再顾不得众人,发疯似的飞过去,聚了神力全力朝那一群毕方击去。她毕竟是上神,法力与这些毕方兽不可同日而语,只见凌厉的金光一闪,一众毕方鸟已经被她全部打飞,嘶鸣着四散开去。火光落尽,笙箫默缓缓降落在地上,依然奋力站稳,他左手的焱天光却有些弱了下去。   「师父,你怎么样?」霓漫天赶紧过去扶住他。   虽然嘴角开始流血,可他轻轻摇了摇头:「几只毕方兽,我还死不了……先退……」   霓漫天隐忍着点点头,扶着他往光桥上退。   见毕方已去了大半,灵雎嘴角动了动。挥手间,从轮界之门的附近,突然飞出数十只上古神兽玄蜂,每一只都腹如方鼎。玄蜂凌空俯冲,嘴中吐出一支支金色的箭只,像暴雨一般朝光桥上的众人盖下来。   彼时已有人靠近轮界之门,可铺天盖地的金箭射下,几乎无藏身之处,众人只得祭出仙法将这些金箭顿开。然而这金箭乃是玄蜂的蜂针,并非寻常仙法能够抵抗。众仙虽奋力抵挡,蜂针却如入无人之境,一阵血肉模糊的声音,大半仙人已被蜂针刺中,有人甚至身中多根,被钉在地上,惨烈呼号声不绝。   「蝼蚁妄生悖逆,与神相抗,受今日之难,实属咎由自取。」灵雎看着一片血腥惨景,摇了摇头。   玄蜂掠过光桥,再次掉头,瞄准光桥之上还在移动的残兵游勇,再次射下一片金箭。   「走!」白子画眼见漫天黑压压的箭矢,看着轮界之门即将关闭,突然朝身边的花千骨和摩严狠推了一掌,两人猝不及防被他竭尽全力的掌风震出老远,直接飞到了轮界之门前。   「师父——!」   花千骨回神一声惊叫,竟见白子画被数十只金箭刺中背后,他吐了一大口血,直直倒在地上,背后插满了箭只,仿佛一只刺猬。   「子画!」摩严心中一痛,就要冲过去。   花千骨眼中突然闪出死亡般的决然,只见她单手聚力,再次朝摩严推出一掌!   「师伯,走——!」   摩严来不及抵挡,被这一掌推入轮界之门。   轮界之门随即关闭。   花千骨反身朝着白子画跑去。   送给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神谕,却抵不过神的死亡。这样也好,他不用再担心有一天她走了,他还活着,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师父……」她跪在白子画的身边,将他扶起来,血淋淋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全然不在乎满天的箭矢朝她的身体飞去。   白子画用尽力气牵动了一下嘴角。   亦如当年拜师大典,她跪在他面前立誓时一般。   这一次,他不负长留,不负天下,不负众生,亦不负她。   霓漫天带着笙箫默退到一旁,笙箫默却突然开始大口吐血,左手的焱天光又弱了一圈。   「师父……」她一声痛呼,赶忙将手覆上他的胸口,将神力汩汩注入他的身体,却发现他的身体犹如无底洞,她灌入的神力全都消散殆尽。   「别浪费力量了……」笙箫默虚弱地笑笑,「我受过金翼阵之刑,身体已经不行了……先前靠着神力尚能维持,可这东西太消耗力气,实在勉强不住……」他微微抬起左手,焱天光的光芒一点点弱下去。   霓漫天如遭雷击。   金翼阵!   那是神界的刑阵,想也知道是厉害的刑法。她将他带出刑阵,却还那般伤他,她都干了什么啊?   以为看不到刑伤就没事,怎么会没事?   「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啊……」她抱着他大哭。   「我本想着……你若在神界立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轻轻咳嗽,又涌出一大口血。   「你这样还要去救他们……」霓漫天咬牙大哭:「笙箫默,你真是个混账!」   他怅然笑笑:「你若觉得舒服,不妨再多骂几句……」   霓漫天满眼悲彻,把已经意识模糊的他架在肩上,语气决绝:「笙箫默,你休想就这么放手!我拖也要把你拖上去!」   她架着他朝神寂山飞去。   「上神,他们怎么朝着神寂山去了?」青鸾躬身立在灵雎身侧道。   灵雎挑眉:「怕是被打糊涂了吧?」   「还追吗?」   「你们把神寂山围起来就好,」灵雎淡淡道,「我上去看看。」   神寂山的顶峰,霓漫天扶笙箫默坐在地上,让他的头软软靠着自己的肩膀,用衣袖细细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   「归墟。」灵雎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离二人不远处的地方。   霓漫天仿佛没听见似的,依然低下头认真看着笙箫默的脸,轻声唤他:「师父……」   笙箫默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女子,微微笑了一下,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归墟。」灵雎试着再唤了一次。   霓漫天终于抬眼,安静地看着他:「你满意了?」   「不,归墟,我并不想让你死,反而是想救你。」灵雎语气真诚。   「救我?」霓漫天笑靥如刀,「我没有听错吧?」   「归墟,他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本就会死。可你不一样,你有上神之尊,只要你放弃他,依然可以享受无尽的荣光。你这又是何必?」灵雎有些痛惜道。   「享受容光?」霓漫天凄然一笑,「你以为我稀罕这荣光?」   灵雎无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曾经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霓漫天轻声叹息,「我想保护蓬莱……想我爹爹平安……想上长留修得一身绝顶技艺……想有知心的朋友……想和爱的人在一起……」   「可我后来发现,我想要的越多,我就失去的越多……最后到了今天这一步,」霓漫天慢慢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人:「如今,你让我放弃师父,享受神之荣光?」   灵雎摇摇头,自知她不肯回头:「归墟,你我真的要兵戎相见么?」   霓漫天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只是左手金光乍现,再次覆上笙箫默的胸口,汹涌的神力流入他的胸中。   「归墟,住手!这是没用的!」灵雎赶忙大声制止。   一个神想要救另一个神,多么可悲的徒劳。   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笙箫默的体内,他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四肢也回复了力气。然而神力大量流散,霓漫天迅速地虚弱下去,她的脸色渐渐发白,终于一口血吐了出来。   「天儿!」笙箫默直起身体,反身将摇摇欲坠的霓漫天抱住:「傻姑娘,这样也是没用的……」   霓漫天紧紧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竭力道:「站起来……师父……站起来……」   笙箫默看着她,瞬间了然,他重重地点头,咬着牙将霓漫天扶起来,两个人依靠着彼此,费力地站稳。   不求生,只求不要跪在他们的面前,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他懂。   「师父……这次……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她无限柔情地看着他,眼泪不断淌下,眼里却是释然的笑。   笙箫默深情地将她搂在怀中,将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呢喃:「我永远属于你一个人……」   霓漫天发出了轻轻的幸福的叹息:「这话真好听……可以……再说一次吗?」   笙箫默欣然点头,他捧着她的脸,深深望着她依然美丽却渐渐涣散的双眸,一字一顿:「天儿,我永远属于你……」   她哭着笑出来,将自己完完全全投入他的怀中。   「师父,我想回家了……」   「好。」   他抱着她腾身而起,两个人从神寂山顶跳了下去。   「归墟!」灵雎冲到崖边,那一双身体仿佛轻盈的两片树叶,落入了沸腾燃烧的熔金海中。触及海面的瞬间,一阵鲜艳的火焰腾起,转瞬消散如云烟。   灵雎站在崖边,面对着他晋神万年来最大的挫败,久久不能回神。 ☆、尾声 神的游戏   「安喜,你看看这是什么?」阿朵卷着裤腿站在浅滩,开心地把鱼叉举到身边人的面前,鱼叉上的鱼还在努力挣扎着。   安喜一脸欣喜:「阿朵越来越厉害啦,连鸭嘴鱼也捉得到。」   「那当然啦,」阿朵一脸得意,「今晚要开牙祭咯。」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巨响,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裂开了一个大洞,而那洞中,竟是大山一样的水柱流泻而下,直直朝他们砸下来。   「快跑!」安喜一把抓起阿朵的手臂,飞身出了溪滩一路狂奔。   阿朵被他拖着,却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回头大喊:「元祎!元祎!快跑!」   话音刚落,那水柱已经朝这一处冲下来,犹如百丈蛟龙,瞬间将一切吞没了。   「咕嘟嘟——」阿朵与安喜都猝不及防被水没顶,连喝了好几口,被呛得意识模糊。他们似乎并不在水面,而是沉在很深的水底,一股巨大的浮力将两人向上重重推去。   待两人冒了头,终于大力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渐渐顺气清醒。然而这一清醒不要紧,眼前的场景却叫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已沉在海下的长留仙山,竟然完完整整重新矗立在海面上,三圣殿依然高高漂浮在长留仙山的上空,三生池水潺潺流淌,整座仙山都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仙气飘飘,巍峨壮美亦如往昔。   「天哪,我不是花眼了吧?」阿朵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   「阿朵,安喜,快上来呀!」二人正愣着,却听不远处有人唤他们,那背着连弩的少年已经站在山下的滩涂上,冲着二人拼命挥手。   「是元祎!」安喜惊喜道,「他比咱们先出来了!」   两人奋力朝着岸边游了过去,元祎伸手将他们一一拉上了岸。   「还以为你被困在里面了……」两人看着他如释重负。   元祎不屑地翻个白眼:「我这么聪明矫健,怎么会被困住?」   「为什么长留山又出现了?」三个人甩了一身水,大惑不解。   「那个金色的入口也不见了……」阿朵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幽幽道。   「是神界撤了吧?」安喜看着巍峨的长留仙山,不知是自语还是疑问。看着这仿佛时间回溯般复归的一切,安喜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一场灭门之战和那些漂浮在长留海面上的千百具尸体,只是一场梦而已。   三个人走在偌大的长留山中,一切都熟悉如昨日,什么东西都在,只是没有半个人烟。   「果然只剩咱们三个了……」元祎看着两人,有些怯怯。   阿朵沉默了一阵,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还有咱们三个人啊,我们在一处,可以再建一座长留山的。」   「再建一座长留山?」另两人睁大了眼睛。   阿朵点点头,语气少有的认真:「《列子》有记,昔日有愚公移山,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而山不加增。如今我们三人,皆可授徒,徒又有徒,徒子徒孙亦无穷尽,而长留山不加增。假以时日,难道不能复归长留八千弟子么?」   「可昔日长留三尊都是数一数二的仙界高手,现在就凭咱们三个,有什么可教的?」安喜抓抓头。   「笨!」阿朵笑,「藏书阁里有那么多奇门术法,甚至还有禁书阁,还不够我们学的么?」   「阿朵说得对,」元祎点头赞道,「反正如今长留山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咱们有很长时间可以参习。」   「就是嘛!」阿朵眼珠子一转,瞟了下头顶的三座小岛,突然祭出佩剑御剑而起:「至于三圣殿,谁先抢到就是谁的啦!」   语罢她已御剑朝着最高的那一座飞去。   呵,又耍赖!哪有边跑边说规矩的?!   元祎和安喜互看一愣,赶忙也御剑朝两旁的殿阁飞去。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元祎在飞身而起的瞬间,左手腕上一个金色的印记闪烁了一下,就消失了……   喧闹的街市上,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一个面具小摊儿上流连。只见她嬉笑着拿着一个面具,对着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做鬼脸。   「珞儿,不要顽皮,」年轻的女子一身素紫衣裙,以紫巾遮面,腰间却佩戴着象征身份的一簇白翎。   紫衣女子正是当年大战前夕被卫昔送走、如今已是韶白门掌门的越天悠。   「师父不是医好你了么?怎么又变作七八岁的样子?」越天悠走上前,把她手里的面具拿过来,小心放回摊子上,对摊主略施一礼:「小徒顽皮,见谅。」   摊主见这师徒二人气度不凡,哪里还会介意,只笑得谄媚。   「师父,」小姑娘跑上来抓着越天悠的衣袖,讨好地摇着,「弟子只是怀念还是小孩子时在师父身边撒娇的日子。」   越天悠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傻丫头,人总要长大,不能一辈子都活在小时候的。」   「我不想长大……」小姑娘噘嘴。   「长大可不由得你想不想,」越天悠微笑着,眼神却从容不迫,「师父曾经也不想长大,可是也要被迫长大。」   小姑娘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忧伤。   正在这时,一对紫衣少女落在越天悠身边,小声回禀道:「掌门,长留三尊都到了,掌门是否要相迎?」   越天悠点点头:「好,」回神对小姑娘道,「珞儿再不可顽皮。」   小姑娘撇撇嘴,瞬间变回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样子,跟在越天悠身后离开,正与身边一位戴着斗笠的白衣老者擦身而过。   待她们消失在远方,白衣老者才慢慢回头,斗笠微微抬起,露出额上一道深深的伤疤……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正文完结,还有一篇很短的甜番外,安慰下被虐到的小伙伴们。 ☆、番外   「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天都快黑了……」一个年轻的书生念念叨叨背着行李走在蓊郁的山林之中。太阳已经西沉了,他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投宿,否则只怕要在这深山里变成野兽的晚餐了。   正在这时,突然一阵狂风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狂风过后,只见乱树背后一声响,竟然跳出一只吊颈白额虎来。   「啊呀!」书生吓得顿时僵住,一身冷汗冒了出来,心道自己果然念叨天黑被野兽吃不吉利,现在还不到天黑,这大虫竟然就敢出来伤人了。可怜他苦读十年寒窗,本想着一朝功成告慰乡族,谁知今日当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那虎步步上前,把那一双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将做扑食状。然而正在这时,只听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阵琴音,那琴声铿锵顿挫,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层层推出,直卷起满地败叶向那大虎铲来。那大虎被挡了视线,着实一惊。而后琴声低退,一段凌厉的箫音似利剑一般楔入,更扬起漫天风沙,犹如风刀朝那大虎劈斩而去。大虎被这一卷一劈击得连连后退,嗷呜一声,掉头便逃入乱丛中不见了。   那一琴一箫只顷刻间便歇了杀机,只是优雅对和,逍遥恣肆,满满回荡在这山林之间。那书生死里逃生,却不见人,只道有山神相助,连忙匍匐跪地:「小生多谢神仙救命!他日金榜题名,小生定来此设坛奉供,拜祭恩人!」   琴箫和鸣在他身边围绕了一阵,声音渐远,最终消失在山林深处。那书生还跪在地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师父,他说他将来会来设坛拜祭呢,也不知道这话作不作数。」   「作不作数又如何?你还真贪恋那供果?你又吃不到……」   山间一株栾树枝头轻摆,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影子。而那声音,正是当年一同坠入熔金海双双消失的两位神灵。   自那日消失在熔金海,再醒过来,两人发现彼此竟然双双回到凡界。可惜神魄与神身俱毁,只剩下一丝气息飘在天地之间。因为没有肉身,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们,只有两人能看到彼此。而连魂魄都没有,便不能入轮回,只能在世间飘荡,靠着这一丝残留的气息聚纳天地灵气,也不知道要多久才有可能修得三魂七魄甚至肉身,更不确定是不是还有机会能成为一个人。   「那书生虽说迂腐了些,倒也率真可爱。」霓漫天坐在枝头笑道。   「率真可爱?」笙箫默若有深意地侧头看她,眼里全是醋意:「天儿竟觉得他可爱?是瞧上他了么?」   霓漫天故作惊讶地捂嘴:「啊呀,露馅了……」随即戏谑道,「现在日日和师父待在一处,可见不到别的男子,我刚一见他,心里便觉得丢了魂儿似的……」   笙箫默一把环上她的腰,将她贴近自己,眼神危险:「天儿如今只和为师待在一处,时间长了确实会腻烦,若真到修成肉身那日,只怕别人勾勾手指头就跟着走了……」他握住她的手腕,举到眼前:「也好,若有那天,我干脆用铁链将你锁在我身边,再不可离开半步……」   「竟要锁我?」霓漫天不满地挥着拳头抗议,「我知道了,师父定是怨我当年囚禁之事……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记仇的人!」   见她蹙眉,笙箫默恣肆一笑:「天儿对我做过的,我一丝一毫都忘不了,以后,你有得还了……」他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连魂魄都没有,又想做什么?」霓漫天感觉不对,赶紧钳住他的手:「师父,我要去看落日,你说了陪我看的!」   看着她被戳破伪装的紧张样子,笙箫默心里好笑得不行,这才放开她。   两人牵着手双双飘向山的高处,那里看夕阳的视野是极好的。   「师父,山太高,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贴在峭壁上,霓大小姐又开始耍赖。   「还没有一片叶子重,居然说走不动?」   霓漫天索性整个人都贴在崖壁上:「不管!走不动了……」   笙箫默无奈叹口气,背对她屈下身子:「上来吧。」   霓漫天得意地一笑,欢天喜地地爬到他背上,双手把他的脖子紧紧勾住。   他带着她一路飘到了山顶。   鲜红的落日被远山吞了一个小角儿,周围一片彤红,犹如最浓烈的油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消逝前的灿烂壮美不禁让人心中升起敬畏和怜悯。   霓漫天痴痴盯着这一片美不胜收的景色很久很久。她满足地叹息,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师父,你吹箫给我听吧。」   「好。」他手腕轻转,一支箫的幻影出现在唇边,悠扬的箫曲如天籁流淌在绵延的千山万壑中。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炊烟乍起,箫歌幽幽,一双幻影,渐渐与这黄昏的天地融为一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